李棋知魯王心胸雖不狹窄,卻也不寬厚,不欲在這等事情上惹魯王不快,聞言便順着魯王的心意,點評道:“盧鄉侯病急亂投醫,未免就失了分寸。”
魯王一聽,又覺得自己實在小家子氣。
堂堂天潢貴胄,總不能像鄧疆一般德性吧?有事求了鄧疆,他收了禮卻不給辦,再求到别人身上,鄧疆又要發怒,整别人一番,這可不是什麽好的做派。若能壓得此人一輩子無法翻身倒也罷了,若是給了對方喘息的機會……想到蕭譽舊事,魯王心中一動:“該不會……大皇兄……”
李棋也想到了這一層,裝作不知,聽魯王點了出來,才“恍然大悟”,立刻做大喜之色,恭維道:“若是如此,臣可要恭喜殿下了。”
魯王本有些不虞,見李棋神情,先是一怔,随即就緩過神來,明白自己應有主次先後。
魏王将魯王的底子都給破了一半,還險些讓魯王與韓王鬧得不可開交,這個仇,魯王記下了。
與魏王相比,基本上不涉及政務,心軟得很,還經常做不合時宜事情的大哥,顯然不是該被自己針對的對象。再說了,就是秦恪能救出曾憲,那又怎麽樣。盧鄉侯曾家,幾無權勢,不能給皇長子提供什麽幫助,相反,一旦涉足此事,秦恪很容易惹來一身腥。
盧鄉侯不知魯王的心思,哪怕知道,愛子遇險,他也顧不上許多了。
隋轅接到盧鄉侯的拜帖,還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朱氏卻猜着了幾分,便勸隋轅不要見:“到底是魯王殿下拐個彎的親戚,斷沒有舍了魯王來求你的道理。”
“這——”隋轅心腸軟,聽見妻子這樣說,便道,“魯王殿下都沒辦法?那可真是走投無路了,咱們,咱們哪怕幫不上忙,也不要将他拒之門外吧?他的年紀比阿耶還年長不少……”隋轅低下頭,小聲說,“若阿耶活着,也該是頤養天年的年紀了。”
朱氏無奈地看着隋轅,唇角卻微微揚起,眼底也露出一抹笑意。
不是早就知道了麽,她的夫婿雖然不成器,心地卻是極好的。與這樣的人相處,無需低頭彎腰,不用提心吊膽,每日都盈滿了幸福,實在沒有必這更好的事情了。
他們這個小家,隻有富貴榮華,沒有權勢傍身。未來的路還長,少不得有求到旁人的時候。今日與人方便,來日說不定就受恩德惠澤。何況他們幫人,本就不愁報答,哪怕幫不到……請人進門喝杯熱茶,歇歇腳,也好過将對方拒之門外。
夫妻倆打定了主意,便将盧鄉侯請了進來。
盧鄉侯近日連連碰壁,飽嘗世态炎涼,見隋轅對自己熱枕相待,明明是老于世故的長者,卻險些落淚。
他的眼光,确實不如兒子。
若是十餘年前,他能不将小兒子當做孩子看待,硬壓着讓他聽自己的命令,豈有今日之禍?
隋轅也是見過盧鄉侯的,記得這位侯爺保養的極好,完全看不出是快到花甲的老者,瞧上去頂多四五十。今日一見,滿面皺紋,老态龍鍾,腰也壓完了,不由心酸,忙不疊道:“老丈言重了,我——”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忙,隻能盡力而爲。”
盧鄉侯顫顫巍巍地謝過隋轅,隋轅見了,越發難受。才在椅子上坐一會兒就耐不住,霍地站起,對朱氏說:“你在家等着,我去見阿娘。”
朱氏點點頭,叮囑:“你可不要和阿娘硬頂,傷阿娘的心。”
“嗯嗯嗯,我知道。”
平輿侯府就建在當利公主府旁邊,中間還開了個小門,隋轅一溜煙小跑去了公主府,期期艾艾地說:“阿娘……”
盧鄉侯上門拜訪的消息,當利公主早就知曉了,對小兒子的秉性,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将心比心,若自己的孩子出了什麽事,她也會拉下臉,去求每一個能幫助自己的人。但這不意味着别人的孩子出了事,她要冒着賠上自家人的危險,去趟這一趟渾水,故她二話不說,直接截住了隋轅的話頭:“若是爲曾憲求情,大可不必。”
“爲,爲什麽啊?”
見小兒子滿臉吃驚,當利公主不由歎道:“寶奴,阿娘是爲你好。”你沒本事,與兩個兄長的關系又算不上好,如今我還能将你庇護在羽翼下,将來我若是去了,你該如何是好?哪怕我還活着,親爹當皇帝,與異母所出的弟弟當皇帝,又是不一樣的概念。前者會真心将我這個長女放在心裏,後者……哎……
出于這等考量,當利公主不願在任何與自己沒太大關系的事情上,得罪可能繼承皇位的兄弟。她想讓兒女受她的庇護,哪怕她死了,也蒙她餘蔭,一輩子順順利利,穩穩當當。而不是因她的緣故,惹上諸王,未來的路坎坷無比,不見半點順暢。
當利公主是一個好母親,她疼愛兒子,不願拘着兒子們成長,更不願用功名利祿去要求他們。尤其是隋轅,活下來就是上天恩賜,不求别的。但她也明白,在這個圈子裏,沒有權勢地位,那是萬萬站不住腳的。她希望她的兒子、乃至孫子孫女,隻有别人求他們的,沒有他們求别人的,無論是官職、婚姻還是萬一出了什麽事,都一樣。
表達愛的方式有很多種,生長在皇家的公主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務實的一種——正如館陶公主,她愛女兒,一心希望女兒做皇後,難道她不知道做皇後就要忍受皇帝三宮六院麽?話又說回來,難道嫁給臣子,你就能保證一定能尋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好男人?既然挑不到,那麽找權勢最大的那個嫁,讓所有人匍匐在你腳下,又有什麽不好?
隋轅見母親滿面無奈,不敢再說什麽,隻得狼狽回去,卻一直悶悶不樂。
他習慣了不管闖什麽禍,都有當利公主收拾爛攤子,驟然被母親拒絕,隻覺異常受傷。朱氏見他鬧小孩子脾氣,又好氣又好笑,便道:“阿娘不願插手,也是情有可原,到底是叔王,得罪不得。”見隋轅仍舊悶着,又道,“縣主倒是個極熱心大方的人,不如,你去找找她?”
隋轅聽了,眼睛一亮:“對了,海陵!我這就去找海陵!”
盧鄉侯父子在牢房中的會面,盧鄉侯四處求人,以及隋轅的舉動,全都被麗竟門的探子呈到了聖人案上。故聖人第二日見了長子欲言又止的模樣,露出幾日來的第一個笑容:“就爲這個?”
“兒子……”秦恪也是被秦琬繞了進去,加上隋轅在旁邊聲淚俱下,滿臉期待,不知怎地就答應了下來。事後越想越後悔,奈何話已出口,不好反悔,隻能硬着頭皮進宮,一見了聖人,卻不知該說什麽,支吾半天,好容易來了一句,“曾憲隻是過失殺人,按律……不該死。”
這是廢話,誰都知道,問題壓根不出在這裏。
曾憲過失殺人,按律的确不該死,若算上他勳貴子,世家兒的身份,頂多判個流放,罰金交得足夠得話,甚至連杖責都不用。問題是,眼下這場打鬧被上升到了文武之争的高度,挑起了世家、寒門存在已久的矛盾。
世家不希望重判曾憲,他們想要告訴所有人,世家仍有特權,高人一等;寒門一向仇視世家、勳貴,希望重判曾憲,咬死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鬧得和從輕發落就是徇私舞弊一樣。
文官對盧鄉侯,不,應當說魯王一脈,頗爲親近,想要輕判,理由也比較中肯,大夏律令擺在那裏嘛。但武将容易被煽動,很多時候都不講道理,若不重判曾憲,感覺就和朝廷輕視武人一樣。武人本就怕太平年間,朝廷重文輕武,武人如前朝一般,被排擠得連站得地方都沒有。聖人一直都很注意平衡這方面的矛盾,也明白自己的兒子們爲了争奪皇位已經打破了頭,煽動兵将嘩變的事情,他們做得出來。
秦恪見聖人不說話,連忙低頭,仿佛做錯了什麽似的。
聖人搖了搖頭,卻将心中的疑慮盡數去了——出了這等事,他第一個懷疑得當然是魏王,随即是趙王,至于長子,也不是沒暗中嘀咕。可瞧見秦恪的樣子,才發現他是真不涉這些事情,不免有些安心,暗道朕的兒子,也不是沒有好的。
這便是盲點所在了,聖人認定了秦恪沒插手此事,自然不會想到秦琬在其中推了一把,見秦琬欲言又止,似是有話要說,口氣便放柔了:“裹兒,你想說什麽?”
“孫女倒是覺得——”秦琬斟酌片刻,才說,“将曾憲發配到西邊充軍不就好了麽?如此一來,文官覺得曾憲的性命保住了,武将卻覺得他既然去了西邊,十有八九……至于生死,也隻能聽由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