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幾個兒子爲了皇位打得死去活來,卻沒想到他們已經不講究到這等程度——文臣武将之争,寒門、勳貴和世家的不對付,一向是聖人處理政務時所關心、看重,明面上盡量一碗水端平的,一個鬧得不好,便會是取禍之端。
人人都覺得自己付出得多,應該多得些,本是尋常。小心思麽,稍微按一按,聖人處事再公平些,也就沒那麽多人鬧騰了。誰料這封奏疏一出,就如往油鍋裏澆了一盆水,聖人往底下一看,果然,一撥人眼睛紅了,另一撥人眼睛綠了,不管文臣武将,統統開始挽袖子,做好了“揍對”的準備。
孽子,這幾個孽子!
魯王瞧見朝堂一片沸騰,隻覺口中含了黃連般,苦澀得難以言喻。
事情牽扯到文武之争,士庶之别,便不能輕易能解決的事情了。尤其是本朝,重文更重武,明面上擡舉世家,暗中扶植勳貴、寒門,真要計較起來,魯王的路子,可以說偏了一小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魯王的生母陳修儀雖是聖人寵妃,還生下了一個皇帝,到底年紀輕,資曆淺,上頭七八座大山,壓得她擡不起頭來,穆皇後又生下了懷獻太子,瞧着庶子們的眼神便有些不對了。母子倆唯聖人是依靠,自不敢拂逆聖人半分,眼見讀書好能得聖人的贊揚,便一門心思往“文”裏頭鑽,久而久之,已分不清是自己喜歡,還是聖人中意了。哪裏像李惠妃,早就在後宮站穩了腳跟,平素也無半分錯處,又是中年得子,怎會拘着韓王?
從前還不覺得,待到争儲的局勢明朗,魯王便顯現出幾分不足來——他和文臣走得太近了!
武将知道魯王身邊很難湊進去,又恐懼魯王登位之後,大肆重用文臣,不将他們當回事,嘴上不說,心裏卻有些排斥魯王繼承那張椅子。
當然了,韓王也是一樣,武将們湊在他身邊,文官們卻覺得不能支持韓王,咱們飽讀詩書,豈能讓粗鄙武人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
與這兩個兄弟相比,魏王的路線就比較中庸,他的身邊聚集着一批出身寒門,科舉晉身的能吏,妹妹樂平公主嫁的鄂國公馮家,魏王妃的曲成郡公蘇家,皆是一等一的武将家族,兩邊都搭得上線,這也是魏王被聖人看中,選做繼承人的原因之一。
魯王不是沒想過文武兼備,故他在士林中争取到了好名聲後,便一力向勳貴發展,問題是,勳貴也分很多種啊!有夏太祖寒微之時便跟着他,一路厮殺,終赢來滿門顯貴的寒家子,如穆家、沈家、江家;有夏太祖地盤還很小時,依附他的胥吏、鄉紳,如高家、隋家、莫家;還有帶着勢力投靠的世家,如裴家、姜家;最後便是左右逢源,各方勢力都派幾個子弟去下注的世家,盧鄉侯曾家,曲成侯蘇家,都在此列。
以魯王循序漸進的行事習慣,自然是先挑那些走文官路子的勳貴拉攏,再通過這些勳貴錯綜複雜的關系,進一步拉攏到武将,誰料這頭溫水還沒煮好青蛙,那頭就有人将矛盾激化,能不恨麽?他總不能扯着嗓子嚷嚷,說自己雖看重文官,也不會虧待武将吧?
兩兄弟争鬥多年,對彼此的手段,不說了解十成十,也能明了七八分。魯王喜歡利用韓王挑事,魏王也喜歡。若不是魏王成了無形的太子,韓王認定對方奸猾,也不至于這些年卯足了勁對付魏王。故此事一出,魯王就清楚,這事,十有八九是魏王的手筆。就是那封奏疏,未免也太一針見血了吧?魏王手底下何時有這等人才?還是先前一直當做底牌,如今才擺到台面上來?
魏王也覺得有些奇怪,他雖說了個大概的意思,卻也沒想到手下竟有如此文采和眼界,比他吩咐得不止強了一分,不免動了幾分心思,想想自己對常青的吩咐,又暗自搖頭。
若早知此人文采斐然,自己也不會……罷了,事已至此,再想這些也無甚益處。他手下有才之輩極多,不獨獨缺了一兩個。
聖人的目光從趙王身上滑開,挪到魏王身上,深深停留片刻,便道:“這封奏疏寫得不錯,宣他進宮觐見。此案,三司再議。”
天使和金吾衛去得也快,往上書的将軍最得用的幕僚家門口一站,正欲将人帶走,幕僚見狀,目瞪口呆——寫這封奏疏的人不是他啊!他前些日子覺得将軍家裏太亂,正房夫人嫡出的兒子沒了,将軍竟要發妻将庶子記在名下。
幕僚一見,覺得将軍太傻,古往今來的嫡子,哪個不是生出來的?就沒有“記出來”的道理!惠帝張皇後沒兒子,呂太後将宮人所出的皇子抱到張皇後身邊,鸩殺宮人,勒令所有人全都閉嘴,少帝還不是聽聞了風聲?嫡出庶出,可不單單是一個詞的分别,更涉及到了爵位、家産。再說了,人家剛沒了兒子,你就要拿個婢妾所出的兒子去紮别人的眼?婚姻可是結兩姓之好,不是結仇的!再怎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幕僚也覺得将軍實在太蠢,幹脆利落地将老闆炒了,目前正待業呢!
天使一聽,便覺要遭,與金吾衛一合計,直奔将軍的家,抓那位捉刀的人才去了。
一行人匆匆趕到将軍府,一問,都說這位幕僚一直在将軍府窩着,不顯山露水的,此番自告奮勇代寫奏疏後,便出門遊玩去了。妻子?兒女?父母?住哪?竟是一問三不知。
聖人聽了回複,臉色一沉,命沈淮查清此事。
沈淮抹了抹虛汗,親自披挂上陣,大概弄明白此人的長相後,查了一下進出城的記錄,查無此人。在盡量不擾民的情況下,滿長安仔仔細細地搜尋了一圈,硬是沒找到人影。
眼見朝臣正爲曾憲怎麽判争得臉紅脖子粗,沈淮知道自己若無功而返,勢必會吃挂落,忙不疊去征求表妹的意見,最好能請動裴熙。
秦琬見表哥焦頭爛額,給他指了條明路——出城。
沈淮雖有些不解,覺得城裏藏一個大活人可比城外容易多了,可秦琬這麽說,他也決定照辦,把手下的幾個将軍喊來,如此如此說了一通,沒明說自己受了高人指點。隻說,城裏找不到,那肯定是城外了。
金吾衛們多出自官宦之家,明白自己稍不留神就會被卷入風暴中去,恨不得把自己的賣力展現給所有人看,也清楚沈淮的打算,實在是長安高門大戶多,輕易得罪不得,還不如用一個“拖”字訣,無不覺得沈淮體察大家的心思。
征求聖人的許可後,沈淮便帶着金吾衛出了城,沿着幾條可能的路線,又詳詳細細地查了一遍,一一詢問,終于問出了一條線索——前幾日有一家子前來借宿,做主的男人與沈淮要找的人模樣仿佛,車裏還有一個極是溫婉的婦人,一雙兒女,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以及幾個仆人随侍。
沈淮問明白路線,再往下追查,臉色就不好看了,爲何?驿站裏說沒見着這一隊,被借宿的農戶又不敢糊弄他們,沿着兩地中間的這一段路,細細搜尋,在崖底下發現了近十具屍體,衣衫、年紀都能對得上,臉麽,被石頭磨得爛了,眼底一顆痣,依稀能瞧見模樣,應是寫奏疏的人無疑。
這一回再禀,聖人哼了一聲,沒下文了。
匡敏知聖人疑上了魏王,心中竊喜,卻未多言。沈淮仔細一想,覺得秦琬知道得也太多了些,指不定這裏頭還有她什麽手筆。渾身發冷,不敢細想,越發堅定了心思,一定要跟着表妹混。
“人無信不立,咱們既答應了他,便要好好做到,此人可安頓好了?”秦琬問了一句,玉遲點了點頭,說:“他答應與一家人改名換姓,前往西域,我的人會好生照拂他一家老小。”
目不識丁的人身居高位,少不得養幾個幕僚,好爲自己捉刀。魏王借此機會,往諸将軍府中安插了不少暗線,這些人的身份不夠高,魏王需血影暗衛與之聯絡,故常青知道得一清二楚。
猜到魏王會如何做後,常青想辦法将魏王的暗線控制住,把暗線寫的奏折呈給秦琬。
秦琬和裴熙品度魏王的意思,對奏疏加以潤色,少了幾分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多了一些指向性。确定奏疏沒魏王原意那麽極端、惡毒,不給人留後路,卻又一針見血後,方交給了另一個靠一筆好字混日子的将軍幕僚,讓他以他的口吻再寫一遍,借着暗線的名義呈上去。
死得那個麽,自然是魏王的暗線,活下去的那個,幫他們做了事,許一場富貴也是尋常。魏王沒在意區區小人物,一不留神,就落入了他們的甕中。
按玉遲的意思,對這麽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自該斬草除根,秦琬卻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玉遲也就罷了手。
與此同時,盧鄉侯幾番打點,終于邁進了刑部大牢,去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