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我怎麽聽得這麽别扭呢?”秦琬明白裴熙的意思,仍要笑上一笑,方問,“爲何有此想法?”
裴熙看了一眼秦琬,一副“你竟沒拐過彎來”的模樣,見秦琬眨了眨眼睛,似是真不知道,才按了按額頭,有些無奈地說:“挑幾個小人出來,好爲你所用啊!”
秦琬下意識就想反駁,裴熙見她似有不悅之色,慢條斯理地說:“你啊,也别光顧着堂正的那一套,倘若朝堂隻能留下君子,鄧疆何以掌權多年,劉開又爲何安然無恙?縱是徐密、張榕,難道就不懷有私心?”
“我知道,可……”
“沒什麽可是的,有些東西,生下來就注定了。”裴熙眸光倏地變冷,語調也寒了不止三分,“魏王此生最在意得便是‘奴婢所出’,想要改變他的出身,隻有兩種法子,一是徹徹底底地将鍾婕妤将一切記載抹去,将他安在穆皇後名下,充作嫡子。奈何懷獻太子的年紀比他小,斷沒有在兩位健康的嫡出皇子中立幼弟而舍棄長兄的道理,他又沒辦法徹底抹去懷獻太子存在的痕迹。若尋一個高位妃嫔冒認爲母,生母身份雖然上去了,到底還是庶出,無法‘名正言順’。故他隻能選擇第二種方法,擡高鍾婕妤的身份,往自己臉上貼金。找個光鮮亮麗的祖宗,尋個比較惹人同情的,淪爲奴婢的理由仍有些不夠,若能與聖人合葬……”
秦琬點了點頭,有些奇怪:“這些咱們不是早就說過了麽?聖人壓根不會容許鍾婕妤做太後的,隻怕是前腳泰陵一封,後腳鍾婕妤就得‘病逝’。”曆朝曆代,從沒有“以卑動尊”的道理,皇陵一旦封閉,絕不會爲任何人開啓,哪怕是原配夫妻也一樣。
“這是正常人的做法,魏王……”裴熙嗤笑一聲,方道,“你覺得他是正常人?”
秦琬無言以對。
因爲南宮家太淡定,不在他掌控之中,便将南宮家滅門的魏王,絕對不是正常人!
裴熙也沒追究這個問題,繼續說:“魏王壓抑了這麽久,一旦得臻高位,勢必會爆發出來。朝堂的幾位宰相可不是省油的燈,會任他擺布,這時候不用小人,什麽時候用?莫鸾既然能‘預知未來’,如今蘇家和魏王的情況又不樂觀,隻有在這時候上門求助,才能起到最大的效果。”
蘇家顯貴之時,不管多少來打秋風的親戚都無所謂,又不會提很過分的要求,松松手指,漏出來的東西都夠對方活了。哪怕對方想謀出身也不要緊,一張名帖遞出去,誰都會顧忌幾分,眼下又不一樣了。魏王被削成了白身,正被諸王瘋狂攻擊,蘇家也不好做出頭鳥,惹一身腥。這等時候還能讓莫鸾出面,爲之謀劃的,必定是魏王極爲信重,升遷之快到莫鸾都有所耳聞的臣子。至于魏王會信賴、重用什麽貨色,還用說麽?
小人麽,沒怎麽在乎禮義廉恥,倫理道德,甚至連脊梁骨都沒有。他們會爲了鍾家的名分一力奔走,如瘋狗一般亂咬,也能成爲秦琬手上的刀。隻要給予足夠的利益,他們就能沖殺在第一線,堅定地爲秦琬掌權一事,與衛道士争鬥不休。
正如裴熙所說,有些事情,生下來就注定了。譬如秦琬是女子,魏王是奴婢所出,既然沒辦法改變,就要想辦法争取。故秦琬沉默片刻,才道:“如此一來,怕是有戕害忠良之嫌……”
“沒讓你殺他們。”裴熙白了秦琬一眼,理所當然地說,“你是秦家女,又不是秦家媳,心懷青雲不過是順勢而爲,又不是竊國之賊。有這麽一層關系在,自有極多轉圜餘地在,隻要不寒了人心即可。再說了,爲了争奪那個位置,哪次不是要清洗幾批?”
“這些事,我記下了,以後再說吧!”秦琬有些不想談,裴熙也知她一時半會沒轉過心态來,便道,“成,我們再來談談曾憲的事情。”
兩人将細節梳理好,秦琬便傳訊給了常青。
常青此時的境遇有些不太樂觀。
他殺張熊的家眷,本是秘密行動,“不知爲何”卻傳開了,還傳得有鼻子有眼,說張熊執行任務失敗,常青恐他招出了什麽,對魏王不利,便将張熊的家人全殺了,美其名曰“保密”,卻是爲了打擊報複張熊之前争權奪利的行爲。
血影暗衛多有家眷,聽見此等傳言,看常青的眼神便有些怪。與常青交好的幾個暗衛壯着膽子,旁敲側擊,常青直接承認,再問緣由,便沒有下文了。
常青被暗衛們視作洪水猛獸,不乏同僚暗中朝魏王打小報告,這些事情,常青都知道,卻佯作毫不知情,被排擠也毫不在意。他接到秦琬的命令後,立刻隐藏行迹,想辦法潛入盧鄉侯府,暗中觀察曾憲。
曾憲二十有七,成親近十年,已有兩兒兩女,理應成熟穩重一些。可他仍舊如所有不成器的勳貴子弟一般,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随即便出了門,眠花宿柳,偎紅倚翠,成天與狐朋狗友們喝酒,直到坊門快關了,才醉醺醺地回來,還經常夜不歸宿。他的妻子嫌他無用,唯恐他帶壞兒女,将女兒和年幼的兒子拘在身邊,年長的兒子便送到盧鄉侯中府學中去,每日不忘檢查功課。
對他的妻子來說,孩子已經生夠了,丈夫又不成器,實在沒必要爲了讨他歡心将命搭上,就隔三差五給他塞各色美婢,省得他來找自己。卻不知曾憲一身酒氣地回了正屋,神色立刻變得清醒無比,把門一關,一推書櫃暗格,沿着暗道走一段,一個極大的演武場就出現在他面前。
曾憲走到武器架旁,握着斬馬刀,長歎一聲,神色有些黯然。
妻子的失望,兄弟的關照,外人的嘲笑……這些,他都知道。可一步錯,步步錯,哪怕父親爲了寬慰他,給他私下裏建了這麽個演武場,那又如何?這一輩子,到底還是因爲父親的野心,徹底荒廢了,也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就在此時,曾憲的身體驟然緊繃。
冰冷的匕首抵着他的腰際,一隻手搭在他的後頸,他毫不懷疑,自己稍有動作,對方即便不捅他一刀,也會捏碎他的喉嚨!
究竟是什麽時候……
“曾、憲——”對方的聲音很奇異,似含着什麽東西,有些模糊,卻異常的陰冷,“兩面三刀,在魏王和魯王之間左右逢源的盧鄉侯府,當真令人欽佩。”
曾憲明白,此人有這等身手,真要惹怒了對方,一夜之間全家被抹了脖子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他沉了沉聲,态度十分平和,非但不反抗,還很謹慎:“若你隻是來說這些的,現在便可将我殺了。”
常青冷笑一聲,壓低聲音,緩緩道:“我自不是來做這些無用功的,我的主君,欲許你一樁大前程。”
曾憲挑了挑眉,語調仍舊很平靜:“要我做什麽?”
“再過幾日,魏王就會找你去。”常青怪笑了幾句,才用一種讓曾憲能聽明白的不屑語氣,緩緩道,“他會讓你與邱攘起争執,一時錯手,将對方給殺了。”
寥寥數語,卻讓曾憲僵在了原地,許久沒有動靜。
見他如此驚駭,常青卻半點不覺奇怪——他想明白秦琬這一則命令會造成的動靜後,也很震驚。
邱攘便是韓王寵愛的妾室邱孺人唯一的親兄長,邱家因邱大娘子撺掇韓王殺未婚妻一事被聖人厭惡,門庭冷落,權勢不複,連爵位都保不住。若不是韓王照拂,莫說富貴優渥的生活,邱家人連性命都未必保得住。原本被寄予厚望的邱攘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便從一個“大有前程”的世子爺變成了沉溺酒色的窩囊廢。
曾憲“失手”殺了邱攘,邱孺人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讓他償命都是輕的,指不定會不依不饒。按照大夏律令,曾憲是貴族,邱大現在是平民,雖前朝八議在本朝已全無蹤影,貴族誤殺平民,是可以用财帛、官位、爵位相抵的。韓王在邱家的事情上,從來沒有理智,如今魏王又“倒了”,魯王一枝獨秀,韓王一旦将矛頭轉向魯王,魏王不就有喘息之機了麽?
常青不明白,曾憲驚駭得不僅是這些,還有常青學自秦琬和裴熙的,那股将魏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态度。
衆人皆道魏王是下任皇帝,驟然出現一個本事極爲出衆的神秘人,視魏王若無物,甚至能将魏王的下一步舉動用如此笃定的語氣說出,豈能不讓人懼怕?曾憲略略一想,這樁計謀,将魏王、魯王和韓王都牽連進去了,趙王肯定也逃不脫嫌疑,唯有……想到秦恪的好名聲,曾憲定了定心神。
他不怕皇長子外表寬和,手段淩厲,就怕自己效忠的主子不夠厲害,既然往左走不是,往右走也不是,眼看前途盡毀,十死無生,爲何不爲自己拼一次?故他權衡過後,異常果決地說:“要我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