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見她疑惑,施施然地說:“私德不修的人,未必沒有本事。他不過是沒争赢鄧疆,暫且被閑置,并不代表一輩子被擱着。”說到這裏,又帶了些諷刺,“徐首輔老成持重,豈會像鄧疆一樣心急火燎。聖人一看,百官皆懼鄧相權勢,上黨又是大案,必要派個不懼強權的查一查方好。”
秦琬一聽,也明白過來——徐密越是不動如山,便越顯得鄧疆咄咄逼人,敢與次相挽起袖子對着幹的到底少,大部分人對上了宰相,還是會讓一讓的。尤其上黨郡一案,牽扯到一個次相不夠,背後還挂着一個“很有前程”的親王,一般人都不會去趟渾水,非得找個有本事,有心計,有手段的……小人,才能辦得妥妥帖帖。
君子麽,奉行得是正道,容易被算計,想對付小人可就沒那麽容易了,尤其是劉開這種“奸佞”程度與鄧疆不相上下,與鄧疆掐了十年架的小人。再說了,劉開雖是特使,身旁必定跟着聖人的人,又有麗竟門在暗,想要做手腳栽贓誣陷也不是那麽容易。
見秦琬懂了,裴熙又問:“你怎麽忽然想派人去查曾憲了?”他們幹得可不是多光明的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招攬人手,也不急于這時。
“隻是覺得,若他是個可造之材,這一生也就荒廢了。再等幾年,未必有如今的時機好。”秦琬不緊不慢地說,“你認爲呢?”
盧鄉侯的想法,秦琬也能猜到一二——被迫站隊站在了魯王一系,哪怕得了許多好處,仍覺有些不足,總想左右逢源,便将最出色的兒子派到魏王那邊。至于曾憲,也不知道究竟是藏拙了,還是怎麽着,竟被秦宵派去做“英雄救美”中的惡棍,大材小用。
投誠都投了,再改換門庭也不可能,魯王本就狐疑紀清露一事,一旦知曉曾憲真正的本事,定能将全部事實猜個八九不離十。哪怕魯王不在乎,轉而投靠魯王,也無疑将魏王徹底得罪死。
盧鄉侯可能也沒想到,他愚蠢的舉動,生生毀了兒子一生。哪怕後悔,也沒用了。秦琬思忖着,若是曾憲真有那麽一兩分青雲之志,她倒能給他一陣好風,送他一送。
裴熙比秦琬更明白曾家的做法——世家麽,幾頭下注實屬尋常,昔年天下大亂的時候,三兄弟在三位打得你死我活的諸侯手下做臣子也不是一家兩家,更不要說隔房頭的族人了,投靠哪位諸侯的都有。
左右逢源本就是大忌,但對世家來說,他們有足夠的資本,熬個十幾二十年未必成問題。畢竟儲位一事,關系性命,站對了,固然平步青雲;站錯了,也未必不會被接納,頂多就是被皇帝冷着罷了。爲了安全,也爲一些人自作聰明,這等事情,從來都是屢見不鮮的。
“你爲長遠考慮。”裴熙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秦琬的想法,毫不猶豫地說,“可行!要我怎麽做?”
秦琬扶植曾憲,并非爲了對付魏王、魯王,而是爲了對付自己的兄弟。
她的初步計劃一旦達成,使秦恪登上太子乃至九五之位,下一代的皇位之争立刻要擺在台前。秦恪成年的兒子現隻有秦敬、秦放兩個,餘下的兒子,秦敦癡傻,排除不計,新生的庶子與秦琬的兒子蘇沃年紀差不多大,如今又有個侍妾肚子裏揣了一個,不知道是男是女。
哪怕侍妾能一舉得男,再假設這兩個由沈曼撫養的庶子能平安長大,那也太小了,比秦敬差二十餘歲呢!
國賴長君,這是自古不變的道理。莫要看秦敬現在被秦恪削成了白闆,上蹿下跳權當個猴戲,誰都不會拿他當回事。等到秦恪登基,秦敬就是秦恪活着的兒子中得頭一份,哪怕他是頭豬呢,也有一幹人等爲了“從龍之功”,往他身邊湊,名義還特别正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秦琬連對自己的叔叔低頭都不願意,豈會讓自己在庶出的兄弟手下讨生活?别說秦敬、秦放登基,哪怕沈曼撫養的庶子登基,對她畢恭畢敬,秦琬也不樂意。當權者和顧問的差距,隻有體會過的人才知道,别說什麽看得開,看不開,放不放得下權利的話,都走到這一步了,誰願意放棄呢?那可是一輩子看人臉色過日子,再逍遙,也改變不了皇帝一句話,你就能從天上跌到泥裏的事實。
等到秦恪登基再準備就來不及了,她能力再強,也比不過身爲女子這一條。朝臣也不是傻的,一但看到秦恪要掌權,立刻會攀附到秦恪幾個兒子身邊去,半點不會考慮秦琬。秦琬想要掌權,隻能從現在開始鋪路,文臣先不管,牢牢掐着武将,捏着兵權,誰敢蹦跶就捏死誰,方能确保地位穩固。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文官改換門庭,雖然名聲不會好聽,但君王能容得下。譬如前朝有位名垂青史的谏臣,原先是太子的臣屬,後來太子被廢,太子的弟弟登基,手段頗不光明,至少很有些說不清楚的成分在。他改投了新帝,就一副拿命進谏的樣子,自己洗刷了“背主”的名聲,新帝也得了“寬容,善納谏”的美名,再把政績往大家面前一推,世人也就選擇性遺忘了他的皇位怎麽來的。
換做武将,可就沒這樣好的事情了,三姓家奴,五姓義子,沒人容得下。今天你能爲了利益背叛他,明天就能爲更大的利益,抄刀子砍了我,反骨太重,不可用。至于忠誠不二的,那就更不行了,你對舊主忠貞,我豈能容你?
正因爲了解到這一點,秦琬才要用武将下手,她明白,正常情況下,哪怕她的兄弟死光了,大家都會考慮她的侄子,或者過繼男丁,絕對不會推她上位。一旦弄不好,給她安插個“牝雞司晨”的罪名也是極有可能的。秦琬要得可不是表面的,那種你安安分分待着,我就給你體面的尊榮,她要權,知道這些男人們不會給,那就隻有自己來搶了。
她就不相信,當安西、安北、安南三大都護府的中高層将領,還有南府十六衛的将領,這些人中有三五成都打下了她鮮明的烙印後,旁人還敢輕舉妄動。哪怕動了也不要緊,隻要有兵,随時可以舉起屠刀,對不服的人動手。
以秦琬的身份,想要拉攏将領也不容易,中高層将領肯定不會聽她的。她現在隻有尋找出色的人才,施以恩德,大力提拔,譬如趙肅、蕭譽。這幾年又必定有連番的戰事,一旦運氣好,幾次戰争不死,也能算精銳将領了。等到掌了權,自可點多撒網,眼下麽,還是多挑些勇士才是關鍵。
“曾憲若是真有野心,卻墜入泥沼,咱們不妨拉他一把。”秦琬緩緩道,“讓他得罪一位大人物,或鬧出什麽大事,在京城呆不下去,不得不去北邊。”
裴熙微微皺眉,有些遲疑:“充軍?這可不大好辦。”
盧鄉侯曾家一向走得是文官的路子,哪怕子弟不出息,也不會像武将出身的勳貴一樣,爲打熬子弟,将他們放到軍隊去磨練。何況以秦琬的意思,曾憲若要浴火重生,最好去馬上要打仗的西邊。
這等時候,明知西邊即将不穩,誰會往那邊湊?除非充軍,流放,可曾憲的身份又比較特殊,盧鄉侯曾家一向和魯王走得近,他一旦出事,魏王一系很可能會借此機會打擊魯王,以圖重振聲勢。
裴熙雖自負,卻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想要将局勢控制得分毫不差,恰到好處地判曾憲去西邊充軍,而不是流放、刺配,或者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或讓曾家交些罰金就了事,實在太難。
不過,也不是不可以。
“可以将案子判得更重一點,勳貴之中,鬥雞走狗,欺男霸女,并不少見。”裴熙意有所指,“曾憲與隋轅頗有些交情,通過這條線,找上縣主,向殿下求情,便可讓曾憲記住這份恩德。”
秦琬立刻懂了。
這是要再推一把,魏王做局,讓曾憲往局裏鑽,用這個“不中用”的棋子去打擊魯王,挽回自己的聲勢,也好穩定手下之心。魯王不知曾憲本事,頂多保住盧鄉侯曾家,卻會将曾憲抛出來頂缸。這時候,便可以利用曾憲和隋轅的交情,連上秦琬,秦恪出面,便可将死刑改成充軍,說得好聽一點便是“報效國家”。
“此計可行。”秦琬斟酌片刻,便道,“細節還需多加推敲,對了,你不是說會送些人上蘇家求助,以試探莫鸾麽?怎麽遲遲不見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