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笙示意江菲别說話,就聽秦琬溫言道:“你起來說話吧!檀香,奉茶。”
女子見秦琬神色平靜非常,沒半點對她容貌的鄙夷,心生感激,卻不敢真在秦琬面前坐着。她身子有些顫抖,聲音也不住打顫:“民女,民女楊氏,襄陽郡人……”才說一句話,就有些畏縮,不敢往下說了。
秦琬見狀,神色更柔和了:“沒事的,慢慢往下說。”
大概是看到秦琬的态度這樣溫和,楊氏心中的害怕也就漸漸地去了,斷斷續續地将生平經過說了大概。
原來,楊氏的父親是個手藝出色的木匠,母親則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婢女。楊氏上頭有個哥哥,也是老實本分的人,前幾年剛娶了嫂子,生下一兒一女,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頗爲殷實,獨獨犯愁楊氏的婚事。
楊氏容貌有瑕疵,稍微有點條件的人都看不上她,楊父無法,隻得拼命做工,想給女兒做攢點嫁妝,也給兒孫多攢點家當。誰料勞累過度,終是積勞成疾,錢流水一般地花了出去,病卻遲遲不好。楊氏之兄爲了挑起家業,拼命趕工,卻遭人惡意打壓、克扣,按捺不住去講道理,被人打了個半死回來,還未擡到家就一命嗚呼了。
楊家驟逢如此變故,楊氏之嫂便要改嫁,她不願帶走女兒,楊家人又不會讓她帶走兒子。楊母早年做婢女,針線活做得太多,眼睛本就有些不好,如今夜以繼日趕繡品,生生熬壞了眼睛。楊家的生計就壓在了楊氏一人頭上,她不僅要照顧父母、侄兒侄女,趕制繡活,還要上山挖野菜,好讓父母不是成天吃清得能看見底的稀粥,就在一次上山挖野菜的時候,救了昏迷不醒的蘇彧。
按理說,楊家這樣困難,楊氏本不該再拖個人回來,更是負累。但楊母之前在官宦之家當了好幾年的差,對衣料、官員品級都有些了結,順口就對女兒說過。楊氏一看蘇彧衣料不凡,身佩玉帶,知他必是大官,哪怕對方漏下一絲半點,也足夠楊家人嚼用的,才将蘇彧給救了回來。
剩下的事情,楊氏猶豫半天,仍是張不開嘴。
秦琬聽了楊氏的叙述,已猜到大概——蘇彧當時正被容家的人追殺,雙目失明,心中必定十分惶恐和焦躁。畢竟他的眼睛一旦出事,這輩子的前程就徹底沒了,朝廷不會要一個盲人做官,曲成侯府也不需要一個雙目失明的世子。
蘇彧的心結在哪裏,秦琬知道得一清二楚:說來說去,也是莫鸾的錯,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拘泥于一方天地?蘇銳當年要接兒子去南方的時候,莫鸾說南蠻多瘴氣,不允。待到後來政局生變,蘇彧便是想去也不能夠了。才弄得蘇彧年過弱冠,别人提起他,仍是說,這是蘇銳的嫡長子,皇長子的女婿,海陵縣主的夫婿……對任何一個有野心,有抱負的男人來說,這等境遇都讓人不甘得很。
若他婚事順遂,有人排解煩惱,倒也罷了,不過秦琬沒放低身段的打算,就是做面子工夫。蘇彧也能感覺得出來,同樣不喜歡秦琬敷衍,偏偏秦琬才送了幾個妾給他,他還沒怎麽受用呢,魏王就要拉他去敲打一番,換做任何一個男人攤上這種事都不會順氣的。
蘇彧之所以主動請纓,爲得就是想做出一番大事,讓旁人正視自己的能力,哪怕他有莫鸾的“告知”,想要拿到容家的罪證也不容易。費盡千辛萬苦,好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着榮耀就在眼前,忽然看不清了……這等滋味,沒從雲端墜入泥裏,在希望到來的前一刻被打入絕境的人,壓根理解不了。
略有些本事的男人,都不會喜歡妻子壓在自己頭上,向妻子服軟才能過好日子。楊氏的身段、聲音甚至談吐,都足夠迷惑一個雙目失明,因此而焦躁不安,甚至鑽了牛角尖的人,讓他産生錯誤的判斷——以蘇彧的身份,婢妾要多少有多少,良妾卻是不能納的,否則就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但若這個良妾對他有救命之恩,爲他連名節都沒了呢?哪怕是皇長子,攤上這種事也不好說什麽,隻能讓女兒吃啞巴虧了。這并不是愛,也不是見色起意,純粹是自己不好了,也想膈應膈應秦琬,卻沒想到楊氏的臉上……
秦琬算了算蘇彧出行至今的時日,再算了算襄陽到長安的路程,便知楊氏必定是懷着身孕,千裏跋涉才趕來的,想到沈曼也是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生下自己,秦琬的神色不免放柔了:“你曆經艱險,來到長安,是讓我給你個名分麽?”
楊氏唬了一跳,連連搖頭,立刻跪了下來,急急道:“民女粗鄙,不敢如此,還望……還望縣主給予些錢财,好讓民女回鄉奉養老母,教養侄兒侄女。他們現在都是由嫂嫂照料,可嫂嫂已經有了新家,實在不好一直……”至于孩子,留在生父旁邊就好,哪怕沒名沒分的,甚至隻是做個仆役,也比跟着她活不下去的好。
她因容貌醜陋,受盡衆人的白眼,十七八了還嫁不出去。那些旁人瞧都瞧不上一眼的閑漢,尚覺得娶她是吃了虧,需用豐厚的嫁妝填補。打小在這等環境中長大,她如何敢奢求愛?蘇彧對她溫言軟語的那幾日,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可她忘不了他重見光明,見到她容貌後的神情。
楊母總是寬慰女兒,美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并拿昔日在官宦之家看到的,那些因爲美貌,一心攀高枝的婢女們舉例子,可楊氏還是自卑得緊,待到蘇彧之後,更是認清了世人多以貌取人的事實。方才說明來意後,蘇家起先派了個身着绫羅綢緞,卻不掩鄙夷之色的姑娘,楊氏自慚形穢,又因對方的态度實在太差,不敢進門。再見到賴嬷嬷,才發現兒子對這種高門大戶來說,或許沒那麽重要,否則對方也不會随便派個奴仆來打發她,見她不識擡舉才又派了個體面的婆子來。
楊氏生怕進後宅就無聲無息地死了,這才任憑賴嬷嬷好說歹說,就是不肯進去。若不是一路上聽聞了皇長子辭讓太子的賢名,秦琬對她又和善得很,沒半點鄙夷,楊氏也不會敢随秦琬進門。
見楊氏這樣有自知之明,又很是孝順,江菲不由動容,小聲說:“這個女人,也不是很讨厭嘛!”
安笙嘴上不說,心裏卻是一樣的想法。
她們這等做大婦的,對妾室自無半點好感,但這些妾室裏又分三六九等,被迫的和主動的不一樣,有自知之明的又和拎不清的不一樣。像楊氏這種拿了錢财就走人,并不是想進門的,比那些恃寵而驕,仗着有孩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外室又不一樣。真要說起來,蘇彧出身高,長得好,談吐風儀都是極佳的,名門閨秀尚有不少傾慕着他,爲了在他面前表現,私底下掐得死去活來,更不要說民女了。
秦琬見楊氏所求不多,不由歎息。
若能選擇,哪個母親願意舍棄自己的孩子呢?故她二話不說,非但允了,還想得十分周到:“我這就命人支錢,并派一個管事,幾個仆役、仆婦随你回去。”怕楊氏不懂,解釋道,“你孤身一人,帶着錢财,怕是回不到襄陽。即便回去了,孤兒寡母也會受人所欺。我的人好歹出身晉王府,旁人總會給幾分臉面。他們會替你尋一處安靜穩當的宅子,上下打點一番,也好讓你們一家平平靜靜地過日子。”順便也去看看,襄陽郡到底有沒有這麽一個人。
秦琬雖将楊氏的身份信了七七八八,但楊氏來的時間太巧,到底還是要派人親眼看看,才算安穩。
楊氏不知秦琬的用意,聽見秦琬的安排,淚水奪眶而出:“縣主大恩大德,民女永世難忘,民女回去後,定會爲縣主立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祝縣主福壽綿延,永世安康。”
秦琬知楊氏之心,柔聲道:“你放心,這孩子在我這裏,定會衣食無憂,平安健康地長大。十幾年後,你的侄兒侄女若不再用你操心,有機會來京城,定不要忘記來看他。若他長大了,想知道生母是誰,我也會讓人帶他去襄陽拜見你的。”
楊氏再三叩謝,江菲見她走了,直接竄了上去,攬住秦琬的胳膊,眼角眉梢都是親近:“縣主,你可真好啊!”蘇蔭還天天說她外憨内奸,哼,分明是你們蘇家男人不好,想讓我低頭,給你賠不是?那你,唔,至少得哄我三天,不,五天!
“舉手之勞,卻能救幾條性命,何樂而不爲呢?”秦琬撫了撫江菲的鬓發,神色卻有些黯然。
江菲見狀,猜到秦琬是想自己的兒子,即蘇家的嫡長孫蘇沃了,不由義憤填膺:“縣主等着,我這去說!”她和夫婿若有了孩子,肯定也是想自己養的,怎願意将之抱給婆婆?若從蘇家孫輩第一代就杜絕了這苗頭,自然也輪不到小兒媳婦将孩子拱手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