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人的絕活尚且是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即便莫家真有這等寶貝,也該放在精心修築的密室裏,小心翼翼地供起來,早早構思好萬一家族落敗,寶物該何去何從,最重要的一條則是——隻有一家之主和家族全力培養的繼承人知道内情,怎麽看,這份責任也輪不到莫鸾擔上。
莫家的底細,秦琬也派人去查過——莫鸾的祖父莫枕共有三子,長子即莫鸾的父親庸庸碌碌,次子、三子卻精明強幹,領着實職的同時,對爵位也虎視眈眈。莫家長房一心想讓嫡長女莫鸾嫁入皇室做王妃,以挽回長房頹勢,便派人往穆家送了厚禮。
聖人對皇長子一向是刻意忽視的,可無論如何,代王到底是聖人的第一個兒子,哪怕不受期待,不會喜歡,聖人也不會苛待他,想着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便有意爲他挑個無一不好的賢妻。
穆皇後對代王多有冷待,實在不願見到代王聯姻世家,增一強援,與她對着幹,穆家人也是同樣的心思。兄妹幾個合計了一番,都覺得莫家做皇長子的親家不錯,既有老一輩的名望在,勉強拿得出手,這一輩又沒出什麽人才,家族内部還面和心不合,無法做到齊心協力。
拿定主意後,穆皇後便遊說聖人,從聖人登基談到過往艱難,從過往艱難談到孩子大了,從孩子大了談到江南之行,再從江南之行談到兩位跟在聖人身邊,戰功赫赫,襄助聖人平定了江南的老将。夫妻倆感慨一番世易時移,故人不在,最好優撫一番,以彰皇家仁厚。聖人明白穆皇後的小心思,但他也不打算讓長子繼位,也就默認了穆皇後的意思。
穆皇後本打算多喊莫鸾和沈曼進宮幾次,名爲相看,實則走個過場。她也要臉,說是說兩家老将的後裔,但沈曼的長輩幾乎全部死絕,穆皇後再怎麽也不可能将沈曼嫁給代王啊!這不是讓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戳她的脊梁骨,說她虐待庶子麽?
明明是穆、莫兩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卻被莫鸾自己拆了擡,雖說後來莫家長房三番五次作揖賠不是,口口聲聲都是小姑娘不懂事,被二房三房的人害了,一個非君不嫁的少女到底沒資格做皇長子妃。穆皇後鬧了個沒臉,将莫家也怨上了,莫家的日子也變得不怎麽好。
穆皇後本打算再給代王挑個好的,哪怕是世家也忍了,誰讓她之前精挑細選的人出了岔子呢?聖人卻想到沈家一門忠義,沈淮年幼,正需貴親支應門庭,又見沈曼又不卑不亢,氣度非常,想到長子是個拎不清也拿不起的,恰好需要個性格略剛強的娘子鎮着,命人合過兩人的八字,确定是大吉之象後,便給二人賜了婚。
從這點來看,莫家倒沒什麽令人生疑的地方,倒是莫鸾一個勁拆台……秦琬還沒理出個所以然來,就聽裴熙說:“這還不簡單?試一試就知道了!”
“啊?”秦琬這次真是一頭霧水了,“這還能試?”
裴熙瞟了秦琬一眼,給了一個“你還太年輕”的眼神,淡淡道:“過往種種,咱們就不必深究了,莫鸾不是聰明人,結交的人卻恰到好處。無論蘇銳還是承恩公府,先前都不怎麽顯山露水,如今卻炙手可熱——”也正因爲如此,就連他這種敢胡編亂造神仙,親自動手編纂道家典籍,甚至完善一個教派出來糊弄人的性子,也有些懷疑,否則也不會有這一提議了,“莫枕不僅有三個嫡子,還有十餘個庶子,加上叔伯兄弟,同姓本宗,林林總總一大撥人。這些人又有姻親,親戚再連着親戚。”
秦琬聽他這麽一提點,立刻回過味來:“這些人中,總有幾個家境貧寒,卻很會讀書的人。”
大夏的科舉三年一度,雖取得舉子不多,往往一次隻有幾十人,頂天也就一百出頭,卻是無數寒士改變命運的機會。
勳貴們雖有門路,到底有限,莫家也不是頂尖的門閥,說話就更不管用了,但蘇家是啊!
裴熙見秦琬領會了自己的意思,複又露出懶洋洋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從而什麽都不在意的神情:“擇兩個家境清貧,又很會讀書,面貌舉止也不差的年輕人,給他們找點麻煩,想辦法安排他們,哦,最好連他們的母親一起去蘇家拜訪莫鸾。”
“這兩個人嘛,外表看起來應是一樣,溫文爾雅,舉止有度,但……”秦琬眼波流轉,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内裏卻大不相同,一個恪守君子之道,一個卻卯足了勁往上鑽營。”
常青聽了,不由咋舌,玉遲明白二人的用意,遲疑道:“這……不是很好找吧?”想試莫鸾是否未蔔先知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如果對方是看到一個人便知她的前程倒也罷了,若這份能力時靈時不靈,又或者隻能預見大事,這兩個年輕人就得在未來做出一番成績,這種人難道很好找?退一萬步說,哪怕找到了,他們也未必和莫家有親啊!
裴熙眉毛動都沒動一下,很不客氣地說:“誰說從莫家姻親找了?長安這麽多名宿大儒,先把他們的弟子給篩一遍,擇那些家境清貧的舉子出來,再一一試探,挑立場最堅定,性格最極端的出來。兩個不行就四個,四個不行就八個,隻要拿住了人,還怕扯不上關系?莫鸾若沒辦法預測未來,對待他們就該是一個樣,若是太過熱情,或者避之唯恐不及……哼!”
秦琬知裴熙天不怕地不怕,即便莫鸾真知道未來,在他眼裏也就是個渣,不,應當說連渣滓都不如,壓根不會放在眼中。隻是……看着裴熙輕描淡寫的模樣,秦琬便覺頭疼。
這位大少爺說得倒輕巧,真要動起手來,不知要費多少心力。
裴熙與秦琬認識這麽多年,對方的心意想法不用思考也能猜着七八分,他知秦琬必定在腹诽自己,便将扇子輕輕往她肩膀上一點,似笑非笑:“你也是糊塗了,魏王是什麽性子的人?能讓他看重的人,品性必是與他所差無幾的,就如那易牙、豎刁、開方一般。至于另一種麽,便是讓他銘記終身的。”說到這裏,他将折扇轉了轉,對着自己的胸口,“譬如我,就定是讓他恨不得食肉寝皮,即便死了,也逃不脫刨墳鞭屍,挫骨揚灰結局的心頭大恨。”
秦琬見他笑吟吟說出這番話的模樣,忍不住皺眉:“敢情你還得意上了?這也是能胡說的?”她本不信這些,如今卻有些将信将疑,正因爲如此,她才越發見不得裴熙這等滿不在乎說身後事,連刨墳鞭屍、錯挫骨揚灰都說出來的态度。
她卻不知,裴熙的斷言精準無比——在莫鸾的前世,裴熙雖不知魏王做下的累累罪行,卻從對方的言行中推斷出了魏王真正的品行。
他不願對魏王彎腰,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對方的拉攏,幾番推辭朝廷的征召,成日飲酒作樂,放浪形骸,動辄吟詩作賦,抨擊魏王。
裴熙本就是天下聞名的奇才,詩詞歌賦占盡天地鍾靈毓秀,一筆好字萬金難求。士林又一向崇尚清高風骨,不知多少人效仿裴熙,認定他的言行舉止方是世家風流。那些諷刺魏王的詩篇婦孺皆知,被一再傳唱,怎麽禁都禁不住,誰讓它們都是裴熙寫的呢?
魏王怒不可遏,幾番逼迫,卻奈何裴熙不得——裴熙言辭如刀,魏王敢對他動手,他就敢把魏王的皮扒三層下來。什麽忌憚蘇銳啊,想要廢太子啊,全無骨肉親情,不敬生父啊,什麽難聽說什麽,偏偏還都是真的。不管朝臣表面上怎麽附和魏王,抨擊裴熙,他們心裏卻都是信了的。這也是後來回纥大軍逼近長安,北邊又被異族長驅直入的原因之一——将軍們也很難做啊!打了勝仗功高蓋主,必定讨不了好,打了敗仗會被追究,權衡一下利弊,還是别爲魏王賣命,先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再送上厚禮給天子近臣,腆着臉做戲一番,總比被卸磨殺驢好吧?
上輩子的裴熙可沒有秦琬這般能與他真正說得上話的人,他自覺無人理解,心中苦悶,明知五石散的危害,仍舊沉浸其中,又宴飲無度,縱情聲色,終是年紀輕輕就去了。
魏王見裴熙死了,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立刻授意手下拿出早就羅織好的罪狀,一盆又一盆地污水傾倒下來,将裴熙早年好奇,央羅老太爺帶他一道出使突厥的舉動說成了通敵叛國,又假惺惺地說自己隻追究裴熙一個,寬宏地原諒裴家其餘人。随即以雷霆之勢威逼洛陽裴氏,銷毀裴熙的手稿,推倒裴熙的墓碑,命裴熙獨子親手鞭笞裴熙的遺體。一旦聽見有人傳唱裴熙的詩篇,立刻逮捕入獄,大加株連,甚至允許百姓、官員之間相互告發,竭力抹去“裴熙”存在的痕迹,令人聞裴旭之而色變,也因此被曆史銘記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