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還是有些擔心:“這……若被聖人看出來……”你們總不能明着說,爲了新帝登基後,他不被弟弟清算,最好讓聖人欲冊他爲太子,他在大庭廣衆之下推拒,賺足賢德名聲,從而保住一條命吧?
秦琬知父親的顧慮,柔聲道:“您想做晉王麽?您想——做太子麽?”
“我——”秦恪沉默半晌,拍了拍女兒的肩膀,歎道,“說不想是騙人的,爲父曾無數次夢見自己黃袍加身,坐在龍椅上俯視衆生,文武百官山呼萬歲,驚醒後,便覺自己的可笑與無能。”
“即便二弟、三弟和九弟都不在了,主宰天下的權柄也輪不到爲父,爲父……”秦恪閉上眼睛,艱澀地說,“爲父擔當不起。”
秦琬望着父親,由衷地說:“您能正視自己,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不是誰都能坦然地承認對皇位的野望,以及自身的不足。若是諸王有這份心胸和自知,又哪來這麽多紛争和禍事?
“你啊,莫要再安慰我。”女兒隻看到自己的好,秦恪既欣慰又無奈,“我除了這點自知之明,還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地方?”
“阿耶——”
“罷了罷了,不提這些,你——可有妥當主意?”
秦琬點了點頭,微笑道:“自是有的。”
她身爲皇室縣主,回娘家本就不似尋常婦人那樣艱難,即便在代王府住個一兩天也無人敢說,當然,旁人暗中的猜疑和打聽是肯定的。
秦琬全然不管命婦圈子的暗流洶湧,她興緻勃勃地在自家做東,請陳留郡主與高盈來代王府吃酒。
赴宴次日,陳留郡主就遞牌子進宮,求見聖人。
聖人還在想侄女的來意,陳留郡主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開了:“侄女昨日去恪弟的府上赴宴,本打着恪弟出面,好讓林宣進宗正寺任職的主意。您瞧瞧我,平日自诩有幾分聰明,事涉盈兒卻這樣糊塗,好在裹兒明白,勸住了我。說男兒斷不可困于一方天地,趁着年輕,合該去四方走走。我琢磨了一晚上,好容易斬了心裏頭的不舍,明知林宣會不樂意,爲了盈兒,還是腆着臉向您求個一官半職來了。”
高盈的夫婿林宣才華橫溢,運道卻有些不好,父母兩重孝,雖說聖人一再奪情,他還是紮紮實實守了三年才再入官場,仕途便比與他齊名的喬睿弱上不止一分。陳留郡主素來謹慎,即便嫁了女兒,也沒有給林宣活動的意思,現在卻動了心思,想讓女婿去清貴的宗正寺,難道是因爲高盈的長子已經滿了周歲,健康平安,還是……
聖人歎了一聲,爲人父母的感覺,他最明白不過,便道:“你呀,真是糊塗了,宗正寺雖好,以林宣之才,又怎能——還好裹兒勸住了你,否則小夫妻鬧别扭,你還不知事情從哪起的呢!”
“我這不是關心則亂麽!”陳留郡主讪讪地說,不知不覺地,話裏就帶了些傷感的意味,“不趁着我在您面前還有幾分得臉的時候,爲林宣鋪好前程,若我哪一日起不來了,還有誰會管盈兒呢?”
“胡說!”聖人見侄女口吐不祥之語,氣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
陳留郡主面露尴尬之色,忙道:“侄女失言,失言!”眼角眉梢卻有着揮不去的抑郁和疲憊。
聖人對人情世故何等洞悉,已然回過味來。
順水人情誰不會做,裹兒爲何要冒着得罪桢兒的危險,插手長輩的事務,不讓恪兒應下桢兒的囑托,反倒請桢兒來宮中求自己?而且還點明了,不做京官,最好外放。
聖人極喜秦琬敏銳明晰,不止一次扼腕過她爲何是個女孩,若她是個男子,聖人必會毫不猶豫地傳位于代王,然後手把手教秦琬如何治理國家,好讓大夏的太平盛世得以繼續。他清楚長子的性子,斷不會爲了權力與親生兒女你死我活,同理,秦琬也不會與父親劍拔弩張,刀兵相向。
秦琬既給聖人留下了這麽好的印象,聖人自不會懷疑她别有用心,隻道她有什麽苦衷,又不能明說,不知怎地福至心靈:“裹兒打算在代王府住幾天?”
陳留郡主怕聖人誤會秦琬,連忙幫秦琬解釋:“裹兒也是太久沒見父母,頂多住個三五天吧!”
“哦?”聖人不動聲色,看似随意地問,“她就不怕待了三五日,恪兒即便舍得讓她走,也不願放外孫的手?”
“這倒不會,她壓根就沒……”陳留郡主下意識地回答,說到一半,自知失言,臉色就白了,“二叔——”
聖人神色平靜,瞧不出息怒,輕輕地說:“原來是這樣。”
“二叔,裹兒她也是——”
“她是個好孩子,我知道。”聖人沉吟片刻,才道,“林宣的事情,朕應下了,讓他去給叔茫做個副手吧!莫要說什麽江南繁盛的傻話,朕是要重用他的,焉能這點小事都沒信心做好,一門心思往窮鄉僻壤鑽?”
陳留郡主當然舍不得女兒女婿去窮地方受苦,但她也不想他們去太富庶的地方,上等郡縣勢力太複雜,看似不起眼的商戶背後指不定就站着皇子王孫,林宣雖是她的女婿,又出身世家,卻得不到申國公府的幫助,林家又指望着他做先鋒,也幫不到他什麽,一個不好,仕途少說毀了一半。但聖人都發話了,陳留郡主還有什麽能反駁的?在穆淼手下做事,有他照拂,當然比什麽都好。
侄女退下後,聖人左右踱步,靜默不語,心中卻翻湧着萬千思緒。
無論是陳留郡主秦桢還是海陵縣主秦琬的遭遇,毫無疑問都反應出一個事實——人,不能太指望别人的良心。
嫡親的兒女尚會爲了利益反目,他又如何能指望繼承人真的照顧異母兄弟?還有秦琬……
對秦琬,聖人是一千個一萬個滿意,聰明、敏銳、識大體,皇族的驕傲半分不少,該退讓的時候絕不會往前沖,與東昌、靈壽等縣主相比,秦琬沒出嫁前的名聲是最差的,出嫁後的名聲是最好的。
聖人從來不管後宅的紛争,畢竟,皇室貴女,嫁到哪家都是要供着的,藍昭儀有句話卻說到了他的心裏——倘若莫鸾真的賢惠,爲何不給蘇銳納個妾?蘇銳駐守邊塞,身邊也需有幾個知冷疼熱的人,雖說妾室交際爲人所鄙,但情況特殊,以蘇銳的身份,媵也是有品級的,姿态擺低一點并不算辱沒,賢名甚廣的莫夫人怎麽就不考慮這點呢?
後宅夫人愚鈍無知,表裏不一,聖人可以理解,但什麽給了她們張揚到欺淩縣主的資本?究竟是認定新帝即位後不會放過恪兒,還是仗着自己的小姑子是魏王妃,抑或是将恪兒、裹兒一次又一次的退讓容忍,當做軟弱怯懦?若是真将這些人給慣出性子,不,應該說,已經慣出性子……
想到此節,聖人的表情讓人匡敏有些冷。
“匡敏——”
“奴婢在。”
“着手準備麗妃冊封事宜。”
匡敏心中一驚,動作卻半分不錯:“諾。”
聖人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自己則緩緩踱步,沉思良久,不知不覺走到了書櫃旁。
宮中藏書數以萬計,聖人雖極好讀書,卻沒足夠的時間一一去看,隻能撿些緊要的、喜歡的放在書房,以便随時翻閱。
聖人擡起手,輕觸書卷,最後停在了三份史料中。
王莽新朝,漢室中興,以及……徐氏代劉。
“玉遲,常青——哼,果然不出我所料,魏王,好一個魏王。這件事情除了你們幾個外,還有誰知道?”
秦琬放下手中的茶杯,戲谑道:“你現在不也知道了麽?”
裴熙挑了挑眉,哼了一聲,才說:“怎麽?不扮小可憐了?”
“我可從來沒說過自己可憐,奈何世人總要用他們的想法來度量我,我也隻好從善如流了。”秦琬意味深長地說,“這也是一種處世之道。”
“行行行,我知道官場複雜,又不是沒進去過。你也别爲我擔心,不将刁難我的人扒一層皮下來來,我就将裴字倒過來寫。”裴熙不耐煩聽這些說教,幹脆利落地換個話題,“你的主意很好,但需留神兩個人。”
秦琬收斂輕慢的神情,正色問:“除了秦敬,還有何人?”
“喬睿。”
“他?”秦琬皺了皺眉,“我雖沒與你說,你也能猜到,阿耶爲那件事大發雷霆,連秦绮都不認了,更别說在仕途上提攜喬睿半分。”
才一說完,她就搖了搖頭,歎道:“話雖如此,阿耶到底心軟,逢年過節的,也沒将他們家的禮退回去。在外人眼裏,喬睿就是代王的女婿,他若出了事,旁人硬要攀扯的話……”
“我不是說這個。”裴熙打斷秦琬的話,冷冷道,“喬睿已經投靠了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