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時不時召秦琬入宮,與她說說話,讓她帶一堆賞賜回去的事情,權貴人家沒有不清楚的。在這些心有九竅,玲珑剔透的人眼中,聖人之所以如此做,隻因對代王太過愧疚,又不好過于恩賞,便惠及代王嫡女的緣故,并不怎麽看重秦琬,認爲她與聖人的相處無非是尋常爺孫那套,談琴棋書畫,讓聖人看得到她的努力,說點吉祥話,讨聖人歡心罷了。若他們能聽到秦琬今日所言,便會明白,秦琬在聖人心中的地位,已非尋常孫女那般簡單。
玉遲看明白了,正因爲如此,他才有些驚訝,又覺得理所當然。
梁王謀逆一案乃是聖人蓋棺定論了的,即便新帝即位,想要推翻此案,也得背負“不孝”的名聲。故長安上下對梁王諱莫如深,從不提起那位英姿煥發,有若驕陽的二殿下。就連梁王的墳茔也長滿了雜草,滿目凄涼。
到底是聖人當做繼承人一般培養了十五年,最最喜歡的兒子,起事起得這樣決然,卻又識大體到不給自己留後路,驕傲如斯,聖人怎會不心痛?聽聞梁王的諸多決斷,隻怕是心如刀絞都不能形容,日思夜想,後悔萬分……這是人之常情,聖人也不能免俗,玉遲自能理解。
這些事壓在聖人心裏很久了,哪怕聖人與代王說上一說,玉遲都不奇怪,偏偏是和秦琬說,秦琬的本事可見一斑。
見玉遲若有所思,秦琬不吝給他們增加一些信心:“我出嫁之前,阿翁喚了我去,對我說,蘇彧确實配不上我,奈何……”她微微一笑,仿佛說着别人的事情,“巧妻常伴拙夫眠,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連天家都沒辦法十全十美,又何況别人呢?”
以聖人的身份地位,許得又是這樣一樁外人看起來樣樣都好的婚事,尚顧忌秦琬的情緒,與她說這些……玉遲重新估量秦琬,追問道:“恕屬下冒昧,不知縣主是怎麽回答的?”
“我對阿耶說,人生在世本就有許多責任需要承擔,我身爲聖人的孫女,皇長子的嫡女,自盼着大夏海晏河清,國祚綿延。與天下太平相比,自身的幸福又算得了什麽呢?我嫁到蘇家後,定然賢惠大度,做好蘇家冢婦,竭力鞏固兩家聯姻,不讓祖父難做,也不堕秦氏皇族的聲威。阿翁聽了,反倒勸慰我,人活在世上,雖有責任要承擔,有時也需快意一些,才不負辛辛苦苦來世間走一遭。”
說這些話的時候,秦琬笑意盈盈,溫婉非常,玉遲卻有種仰天長歎,爲蘇家默哀的沖動。
他就說秦琬怎麽敢肆無忌憚地把魏王一系的人往代王那邊安插,感情是早就在聖人那裏報備過的啊!
自秦琬嫁到蘇家後,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沒人不說她賢惠大方,待人寬厚,先頭的負面評價一掃而空,再想想她說的話——自身的幸福不算什麽,定然賢惠大度,竭力鞏固兩家聯姻……蘇家人識趣還好,若是不識趣,這些話簡直是将他們往死路上逼啊!
海陵縣主不樂意這樁婚事,爲了兩家政治聯盟鞏固,努力壓制張揚的性子,雍容得體,賢惠大度堪爲皇家表率。這可是蘇家求來的姻緣,你們還敢對縣主不好?
大夏的公主、郡主、縣主可不是軟柿子,哪怕不喜歡夫婿,不讓對方進房,照樣不許對方納妾甚至偷丫頭,夫婿一旦觸犯就雷霆大怒的皇室貴女大有人在,爲何這時候就不談婦德了?隻因制定規矩的男人知道,男女的嫉妒心都是一樣的,男子不願自己的女人再跟别人,女子也不願與旁人分享夫婿,不過是地位使然,男尊女卑,才對女性多有約束罷了。
大夏三代帝王都不是沒膽色到連女子都拘着的奇葩,在他們的潛移默化下,秦氏皇族的公主、郡主和縣主們沒幾個性子和軟的,靈壽縣主嫁到穆家,與夫婿尚要隔三差五鬧矛盾,這還是一貫以溫良恭儉讓聞名的魏王嫡女呢!換做秦琬……當真是難爲她了!
聖人再怎麽寬容,終究是個凡人,自家人做錯了事情,他罰兒女以示公正也就罷了,若是别人做錯了事都一味忍讓,怎配爲九五至尊?因懷獻太子之死,東宮妃嫔、宮人加起來逾千,殉了七七八八,近十豪族、高官也不複昔日顯赫。如今的諸王,論在聖人心中的份量,又有哪一個及得上代王,更何況……玉遲深深地看了一眼秦琬,略加思考,隐隐有了個猜測。
在聖人心中,海陵縣主的性子怕是不像代王也不像代王妃,更像太子?梁王?抑或是齊王?驕傲藏于心裏,我行我素,不管别人怎麽說。明明是這樣任性卻極有人格魅力,大氣恢弘的人,卻願意爲大局犧牲自己,安于一方天地。隻不過,究竟是像梁王多些,還是像懷獻太子多些呢?
玉遲思來想去,始終不敢說出心底的那個答案,哪怕他清楚得很,對聖人來說,一個像他逝去的愛子的孫女,聖人會多一份與衆不同的寵愛,卻絕不會有“交心”的意圖。隻有像極了聖人,才……一想到這裏,玉遲暗暗喝令自己打住,便聽秦琬喚了陳妙過來,問:“常青,阿妙的身份,你有沒有看出來?”
常青怔住,片刻後才低下頭,有些尴尬地說:“瞧,瞧出來了,本打算告知魏王,卻沒來得及。”
陳妙雖身着寬大道袍,言行舉止也刻意往女子靠攏,加上容貌實在美豔,這些年瞞了不知道多少人。若非發現對方功夫不弱,常青也不會留心。又因秦琬在内宅,常青不方便走動的緣故,這才用了幾個月方确定下陳妙的性别。隻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告訴魏王,便因種種事情生出了反叛之心,也就把此事瞞了下來。
秦琬點了點頭,又問:“魏王不可能放心阿耶,他在代王府埋别的暗線,我都不管,唯獨一個姓孫的道長。”見陳妙身子一震,秦琬卻沒停下去的意思,“我觀察了這麽多年,知孫道長看重的無非兩樁事,一是道統傳承,二是子嗣後裔。他對收養的僮兒尚且是若子侄,若是骨肉至親落到魏王手上,怕是再怎麽違心都要幫魏王做事的。”
“您有所不知,我雖爲血影統領,負責的事情卻……”常青搖了搖頭,有些感慨。
先前被救命之恩蒙蔽了雙眼,他還沒什麽感覺,如今一想就明白,魏王從沒信任過他。他名爲統領,與級别高一些的暗衛也相差無幾,做得是最難的任務,知道的事情多不了多少,頂多是調用的人手足一些罷了。
當然了,這個身份也有些好處。
即便是暗衛,也沒個個真心想死的,統領再怎麽說也有些權利,權利範圍内的任務,分配誰去做危險些的活兒,誰去做輕省些的活計不要太簡單。故常青正色道:“我會在暗地裏打聽,定不會讓您失望,更不會露出端倪,讓魏王察覺。”
秦琬看了一眼陳妙,歎道:“還有一件事,也是和阿妙有關的——你可知道,江南沈家得用的幕僚或者關系極近的親眷,有沒有魏王的人?”
此言一出,陳妙的臉上血色盡褪。
他明白秦琬的意思了,正因爲明白,才不敢相信!
這件事,常青還算清楚,便道:“魏王手頭上似是有什麽證據,借此收複了江南好幾個家族,每年都會送來許多錢糧。聽說江南沈家姻親衆多,不知這幾家是否與他們有關,我似乎聽魏王對嗣王提起過,他們見我來了便沒說話,所以……”
陳妙的思緒有些飄忽。
明明身處華麗的廳堂,他卻想起了很多年前,家中遭難的那一刻。他眼睜睜地看着嫡親的姐姐被姓沈的當衆****,沈家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撕扯着陳家女眷的衣裳,那麽多人在哭,又有誰在大笑。他不住顫抖,聲音陌生得連自己都不認識,那樣的迷茫,卻又帶着刻骨的仇恨:“您的意思是,魏王?”
秦琬歎了一聲,憐憫道:“你不知道麽?早在你們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那一刻,旭之就已經将事情猜了個大概。他之所以沒十分把握,隻因覺得天底下未必有這樣狠毒的人,說不定隻是巧合,又怕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好。這才花心思弄個靈寶派《度人經》出來誘導對方,讓孫道長專心修煉,順便讓阿耶假裝真對修道起了興趣。他對我說過,你且等着,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陳、周兩家的遭遇真是有人故意設計的,對方做下的傷天害理之事必定不止一樁,早晚要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