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候世子何等身份,多少美貌女子倒貼,環肥燕瘦任他挑選,說是閱盡千帆也不爲過。他置的外室不過是一個姿色美豔,身世可憐的賣花女,談吐風度指不定連侯府中的使女都不及,那又如何?買了宅子,時時刻刻去探望,那就是将她放在了心裏。
良妾之子出身清白,可以做官,指不定哪天就飛黃騰達,翻身做主,這等身份,被當家主母忌憚情有可原。外室沒名沒分,何至于讓主母大發雷霆?館陶公主的驸馬若隻是偷了個丫頭,兩人還不至于鬧到恩斷義絕,驚動聖人的程度,驸馬置了外室,這才絕了他們一家子的仕途。
門不當戶不對,柴米油鹽攪合在一起,歲月和生活磋磨感情,這是必然的,可誰讓你在兩人情到濃時,往他們中間割上一刀?安平候世子喜歡賣花女,将她置爲外室,又要娶高門貴女,确實挺沒擔當,品格低劣的。但也正因爲他是這種人,才能不沾就别沾——想也知道,這位世子不會将愛人和孩子慘死的責任歸咎于他自己沒擔當的份上,鐵定将這筆賬記在蘇蔭的頭上。
這種年少氣盛時結下的仇怨,很容易就是一輩子,甚至由于長年的相互攻讦,變成累世宿仇。更别說這件事鬧出後,安平候府的名聲大降,姻緣要次上好些,蘇家豈能不被崔家記恨?人家不過是婉拒你的求親,即便誤會了你兄長的品性,也沒将拒婚的事廣而告之。你知曉這件事後,偷偷告訴安平候府或者他們的姻親,私下知道,落他們一個沒臉就行了,用得宣之于衆麽?
此事若隻是兩家的事情,總有穩妥的解決辦法。外室不登大雅之堂,再過幾年,情分淡了,母子倆便能落個良籍,得些錢财,過上安生日子。也就是現在這等時候,安平侯府爲了保全自家名聲,才要做出強硬态度。
一屍兩命,何等慘烈?蘇銳雖在沙場揮斥方遒,動辄取千萬人的性命,卻從未因私人恩怨害誰丢了性命。
他也曾目下無塵,自诩不同俗流。這些年摸爬滾打,血淚教訓曆曆在目,這才明白爲何十分真心未必收回一兩分,也有那麽多人用心經營人際關系——昔年他反對遠征高句麗,不懂遮掩,态度強硬。北方諸将見他軟硬不吃,欲将他殺死,免得一片花團錦簇的請戰奏折裏多這麽一個不和諧的因素,好撈高句麗的破國之功。若非他救過一些殘兵敗将,其中一人是一将領的侄兒,亦是那一家的獨苗。這個将領也不會将消息透露,讓蘇銳得以保全性命。
“流言蜚語,終是小道。”蘇銳失望地看着自己的長子,一字一句,說得無比鄭重,“玩弄權術者,必将沉淪于權術中,人活在世上,立身要正,心态要穩,脊梁要直,姿态要低,你不學做人,如何做事?老二和老四自诩聰明絕頂,不将世人放在眼裏,略占了些便宜就沾沾自喜。卻不知這世間得失,并非一朝一夕,更不是光憑眼睛就能看個分明的。”
說到這裏,見兒子還有些不服,蘇銳又道:“你向我請教兵法,究竟是真心想學,還是聽了旁人撺掇?”
蘇彧聽了,理直氣壯地說:“自是真心想學!”
他承認,自己向父親求教兵法,很大一部分原由是大家說起他,都說“那是蘇銳的兒子”。甚至時常問,蘇都護縱橫邊疆,威名赫赫,你卻留在長安,不知蘇都護的絕世兵法,你究竟學到了幾成?
沒有哪個兒子不以父親爲驕傲,這些兒子或想向父親學習;或對父親言聽計從,畢恭畢敬;或想超越父親,不甘做光輝下的陰影。蘇彧三者皆有,也分不出究竟哪種感情占了上風,歸根到底,還是想證明自己也能行。
蘇銳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行,蘇家的長孫誕生後,我尋個機會,帶你去西域。兵法這東西,說得太多,都隻是紙上談兵。你先隐姓埋名,從小官做起,何時我認爲你有資格做我的親衛了,何時你再跟着我。”
聽見父親終于要教自己,蘇彧滿面喜色,大聲應道:“是!”
哪個男兒不向往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一想到自己也能馳騁沙場,蘇彧滿肚子的郁氣登時消弭無形。蘇銳見狀,神色松快了一兩分,心中的巨石仍未落下。
他的兒子,自不會懦弱到連戰場都不敢上的程度,可憑心而論,未到戰場的時候,誰都有一腔雄心壯志。待到了戰場,明白在那種地方,除了生死,身份、地位、尊嚴、榮辱……什麽都不是的時候,不知多少人的勇氣會崩潰,抛棄自尊也要做個逃兵。
身爲将領,非但肩負着判斷,引導,改變甚至主宰戰局的重任,穩定軍心,降服将領,疏導派系,還要憂心糧草與朝中大臣的反應。殚精竭慮,損傷無數,好容易打了勝仗,又要提防“功高蓋主”,其中痛苦艱辛非言語所能描述。這也正是聖人更喜歡提拔出身世家的人做一方統帥,而不用庶民的原因——世家再怎麽自矜自傲,族中子弟也多半知曉皇族威儀,更有許多熟讀曆史,明了時事的。再說了,生在世家,“妥協”和“犧牲”幾乎是從小到大的必修學問。也正是如此,世家子雖不至于絕對不會造反,到底比寒門子弟穩當些。哪像許多出身寒門,目不識丁的将領,多打了幾場勝仗就以爲天下無敵,委屈誰都不能委屈自己,稍有不如意便飽以老拳,大聲呼喝。即便爲了整場戰局考慮,壓了壓功勳,或延誤了幾日糧草,短了些軍饷,就以爲受了天大的委屈,腦子一熱就掀起反旗。哪怕不造反,也巴望着多些戰争好撈功勳,就好比北邊的那些将領,見着攻克了百濟,大軍士氣如虹,也不顧百濟和高句麗的差距,立刻要拿高句麗開刀。說是說要開疆拓土,實際上是爲自己考慮,想借軍功再進幾步罷了。在這一點上,世家子弟的退讓惜命,反是好事。如果這些人不是惜命太過,一點不拼,隻會搶功和逃跑的話。
蘇銳在爲兒子發愁的時候,他極爲看重和禮遇的玉遲站在房中,連連搖頭,眉目間滿是感慨:“像,真是像!”
海陵縣主的神色,與當年的他,當真極爲相像。
明明熱愛着旁的東西,隻因世人覺得一條與之截然不同的道路才是正理,他們就必須抛棄理想,走上“正道”,将自己生生打磨成世俗圓融,千篇一律的模樣。
那種潛藏于心底的不甘,不是親身體會,誰能明了?
白發蒼蒼的祖父橫眉豎目,氣得用拐杖打他;寬厚仁善的父親手持戒尺,追着他從庭院這頭跑到那頭;與他嬉笑玩鬧,沒半點長輩架子的叔叔們左顧右盼,誰都不爲他說情;溫柔賢淑的母親擦着眼淚,從不相護,隻是默默地爲他抹藥。
無論打還是罵,無論說還是教,一切的一切,都隻是想讓他不要荒廢過目不忘的絕頂天賦,别将滿腔心思放到玉雕上。家族的生意不用他擔心,自有長輩和堂兄弟們料理,他這個家族中唯一的讀書種子,隻需好好讀書即可。
當年的他是多麽憤懑,爲了宣洩不滿,又是多麽的離經叛道啊!結果呢?飛來橫禍,滿門盡滅,縱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他們訴說,也隻是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罷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始終在想,要是他順了長輩的意思,一心讀書,事情又會如何?但他明白,無論重來多少次,他仍舊會選擇自己想要做的事,哪怕……讓他們傷心。話又說回來,若不是他有這麽一份手藝,怕是早早地與親人一道做了冤死鬼,如何能爲他們複這血海深仇?
想到這裏,玉遲忽然停下腳步。
他的不甘,全因他熱愛玉雕,長輩卻要他一門心思攻讀,海陵縣主呢?女人的道路,多半是相夫教子,打理内宅,這位縣主……一口就能道破于阗國國姓的人本來就少,海陵縣主有這本事,豈會甘心蝸居蘇府?
玉遲心中清楚,有本事的人多半不甘心随遇而安,得過且過,而是盼着一展所長,可蘇家……想到這三年來,蘇家人對自己不加掩飾的防備與厭惡,再想想蘇家與魏王府的頻繁接觸,以及至今滞留蘇府的那位琴師,玉遲挑了挑眉,眼中浮現一絲盎然興味,甚至還帶了些若有若無的期盼。
他心中清楚,蘇銳怕是查清楚了許多事,爲着兩家和睦,本應将那位琴師的身契交還才是。隻是怕海陵縣主新婚,蘇府就還了她或者代王府一個出身下九流的男人的名聲不好聽,才拖着沒做罷了。可瞧蘇家母子,母女的模樣,蘇銳說的話,他們就一定會去做?
有趣,當真有趣,看來這一潭死水,看不到半點希望的日子,終于迎來了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