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吟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心腹使女綠柳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給她披上披肩,見她回過神來,便嗔怪道:“夜深露重的,您穿得這麽單薄也不喚我,當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綠柳比蘇吟大上三歲,端莊穩重,細心謹慎,蘇銳信任她,特意将她派去照顧蘇吟。
她本就有些癡,一心一意戀慕着蘇銳,視之如若神明。即便知道去了蘇吟身邊,自己與蘇銳算是徹底沒了指望,她也将蘇銳的話當做聖旨來辦,滿腔慈愛和憐惜都傾注到了蘇吟身上。等到蘇吟嫁入魏王府,她就自梳做了姑姑,這麽多年來,蘇吟身邊的使女來來去去,留下來的也不少,真正能說上一句心裏話的,也隻有她一人而已。
“身體?”蘇吟輕輕地笑了笑,眼神茫然,神色飄渺,唇邊的譏諷卻未曾褪去,“我這具身體,不是早就千瘡百孔,破敗不堪了麽?”
綠柳心中一酸,憐惜地看着蘇吟,輕聲道:“郎主與您聊了這麽久,今兒回去,魏王肯定會來您房裏……”
蘇吟眉頭蹙起,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之色。
莫要看蘇家如今聲勢赫赫,二十年前的蘇家,隻是長安權貴的笑柄——世家、權貴的子弟想要走“武”之一道,多半是年輕的時候憑恩蔭或者關系,進南府或者入王府做個侍衛,混幾年資曆;再調到較爲富裕的郡縣做個中級将領;待到三十多歲,也有十幾年從軍資曆了,便再高升一步,或派到經驗充足的老将手下做事,或配個出身寒門,沙場經驗卻十分充足的副手,或二者皆有。即便不是明目張膽的搶功,也算是分功了,誰讓人家後台硬呢?
權貴的武将之路,未必一帆風順,卻必定四通八達。蘇銳身爲侯爺,卻從中級将領做起,去邊疆拼殺,在這些養尊處優,信奉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權貴看來,無疑是家業沒落到半點人脈都沒有,就剩個空殼子的意思。年輕人又氣盛,連面子功夫都不做了,真是不知好歹。平日聚會的時候不嚼幾句蘇家的舌根,簡直都對不起自己。
穆皇後賜了這等家世的王妃給魏王,魏王心裏頭自然有氣,但他可不能像代王那樣公然寵着周紅英,以作踐名聲,被聖人讨厭爲代價,啪啪啪往穆皇後臉上扇巴掌。所以呢,他用了另一種極好的辦法,将蘇吟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緻。
什麽作用?很簡單,四個字,生育工具。
蘇吟嫁入魏王府一年便生下了長女靈壽縣主,又一年生下魏嗣王秦宵,此後不足兩年,她又生了次子秦谒。
頻繁生産大大虧損了蘇吟的元氣,在那之後,她幾番流産,或拼命生下孩子,卻沒能保住,本就不甚健康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月事極不規律不說,還每每疼得死去活來,恨不得一刀結果了自己才幹淨。旁人看她,都以爲她深受魏王愛重,接連生育,心中羨慕得緊,卻不知她對魏王的到來簡直是膽戰心驚,甯願天天喝苦藥汁,也要将自己的病拖得久一點。也正因爲頻繁的生育和生病,蘇吟沒能自己教養兒女,與他們的感情很是生疏。
蘇吟的心思,魏王自是不知道的,在他看來,後宅的女人個個都是爲搏寵愛用盡全力的,哪怕躺在病床上也得将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等他臨幸,哪有将他往外推的道理?蘇吟伺候不了他,自然有别的女人伺候,夫妻十年,兩兒一女,排行又最長,誰都不能說他不好,就各過各的日子呗,隻要蘇吟不越界就行。
好容易安生了幾年,偏偏蘇銳的軍功立得一日比一日多,官爵一直往上竄,魏王有心倚重蘇銳,又開始去蘇吟房裏。蘇吟呢,因爲怕哥哥擔心,加上幾年調養,勉強恢複了些元氣。她的臉色本就偏蒼白,氣質清冷脫俗,魏王爲示恩寵,自會留宿。當然了,哪怕喂了些甜言蜜語,爲避免自個兒顯得功利,當天沒提起,過了幾天,總是要有事找蘇銳辦的。就好比今天,兩兄妹說了這麽久的話,魏王絕對會來蘇吟房裏,與蘇吟雲雨一番,你侬我侬的時候,不着痕迹地問,你們今天說了些什麽啊!
一想到這裏,蘇吟就覺得惡心透頂——肢體的糾纏已讓她反胃,若再有了身孕,豈不是生生要她的命?可她爲了見哥哥,這段時間都沒裝病,今天忽然就病了實在太突兀不說,也容易引起魏王的疑心。魏王那種人,外院内宅的事情都知道得門兒清,蘇吟也沒辦法偷偷熬藥喝,更何況避子湯對身體的損傷也很大……
綠柳心疼蘇吟心疼得不得了,幾次想将這些事情告訴蘇銳,奈何魏王的做法尋不到半點破綻,哪怕傳出去,大家也隻會說蘇家不識好歹,蘇吟沒福,人家給你兒女,無異于給你體面和支撐,兒女越多,後半輩子的保障就越牢靠,你竟不要?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蘇吟正是知道這一點,又一直認爲自己是哥哥的累贅,抱着少給哥哥添麻煩的想法,不肯對蘇銳吐露隻言片語。綠柳也知她的難處,蘇銳再怎麽軍功卓著,到底是個大老爺們,又是臣子。尋常人家的兄弟還不好管到嫡親姐妹房中的事情,何況這樣尋不到把柄的事情呢?但她實在疼惜蘇吟,思來想去便道:“要不,您将嗣王妃喊來?”
“阿凝?”
“嗣王妃在府中的處境,人盡皆知,您多看顧她一分,她的日子也好過一分不是?”綠柳可憐鄧凝不假,卻絕對不會将她置于蘇吟之上,所以她壓根不想鄧凝若是出現在蘇吟房裏,破壞了魏王的盤算,該會被魏王如何讨厭的事情,隻是說,“說句不好聽的,嗣王妃是無辜,可事情都這樣了,嗣王難道會回心轉意?沒了子嗣,又沒夫婿的愛重,除了死死抓住孝道,她還能有什麽法子?孝名遠揚的媳婦,即便無子,也是有生路的。”
“可……”
“您就是太過心善了,嗣王妃要怪,也隻能怪鄧家的人太過功利。明明清楚蘇大郎君傾慕于她,還要答應這門婚事,爲了榮華富貴,生生将她往火坑裏推。”
蘇吟沉默許久,還是搖了搖頭,歎道:“罷了罷了,我去應付他吧!”
“娘子——”
“同樣都是在火坑裏,我好歹還有哥哥做臂助,又做了這麽多年的王妃,與他……哪怕不習慣,也得習慣了。”蘇吟神色淡淡,态度卻很堅決,“難不成自己陷入污泥裏,就要拉另一個人來陪着,理由是她也陷在這裏頭?”
蘇吟對魏王的到來千般不情,萬般不願,卻沒辦法抗拒。而魏王府中,另一處富麗堂皇的庭院卻冷冷清清,幾乎沒半點人氣。
使女媽媽們走路悄無聲息,眼角眉梢卻交換着不甘的訊息。
唉,願以爲伺候嗣王妃是件難尋的美差,削尖了腦袋想進來。若有福分得嗣王妃青眼,跟着她或者未來的小主子,那才叫發達。誰料這位出生高門,性子柔和,模樣也秀美的嗣王妃,不知爲何就是不讨夫婿的喜歡,福分又有些薄。如今倒好,一個生不出孩子,又不得夫婿喜歡的主子,哪怕是原配嫡妻,也沒甚前程可言。偏生她們到都到了嗣王妃的院子,難不成另尋出路?别傻了,人隻有往高處走的,伺候正妻的去伺候妾,那叫貶,不叫爬。再說了,王府人這麽多,奴才永遠不缺,身爲主子,憑什麽要用一個被貶的奴才?
鄧凝的貼身使女茶韻瞧見這些人的眉眼官司,心中有氣,走進房中,見鄧凝衣衫單薄,靜靜地倚在窗邊,遙望明月,本想上前給鄧凝加件衣服,忽聽鄧凝幽幽歎道:“他不會來了。”
這位次相極爲寵愛的嫡長孫女,被蘇彧所傾慕的魏嗣王妃的容貌隻能算清秀雅緻,舉手投足卻如行雲流水一般,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感。她眉心微微蹙起,簡直讓人的心爲之一酸,恨不得拂去她的憂郁,逗她開懷。饒是茶韻自小與鄧凝一道長大,見着鄧凝此時的模樣,心尖亦是一顫,急急道:“娘子切莫多想,嗣王殿下,隻是,隻是……”
“你看,你也找不出理由,又如何安慰我呢?”鄧凝自嘲一笑,目光又落在天邊那一輪彎月上,喃喃低語,“不止是今天,往後的每一天,他都不會來了。”
這樣的日子很熟悉,熟悉到她能清楚地記得日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夫妻不睦、獨守空房、冷落怠慢、貶妻爲妾、病死深宮……這些紛亂又清晰的記憶織成了一張網,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讓她沒辦法喘過氣來。
她曾拼盡一切,想要逃離這場宿命,她助身爲名士的祖父仕途通達;她不再像前世剛穿越時的那樣,剽竊别人的詩詞得到仰慕便沾沾自喜,飲鸩止渴;她學習古代貴女該有的一切,不再與世俗格格不入;她甚至不再祈求愛情,隻求這一生好好地過。誰能料到,十幾載的壓抑,帶來得卻是更漫長的黑夜。
就如今夜般,那麽深,那麽暗,那麽冷,将她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