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未曾涉及叛亂的諸多世家是鎮是撫,如何操作,本就是一樁極爲麻煩的事情,就更别說駐軍多少,安置何地了。在這等時候,莫說是多一支軍隊,哪怕是多一兵一卒,世家都免不得想多,爲日後的不甯埋下禍患。
揚州總管領揚州一州軍務,地位何等重要,若非諸王各懷私心,都想派自己的人去,爲此争鬥不休,聖人又冷眼旁觀,何至于時至今日,揚州總管由誰繼任都未曾定下來?如今倒是好,此事一出,聖人既心疼外甥,又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将穆淼外放。有這麽一位深得聖人信賴,家世顯赫,手腕也十分出挑的中樞重臣坐鎮江南,諸王少不得有所收斂,穆家那邊也會松一口氣——他們家尊榮歸尊榮,到底不是皇室子孫。就好比此次的事情,除範良那種蠢貨外,誰會不長眼到将魯王牽扯進來?穆淼的處境卻不一樣。穆家若因口舌之故将這些人一一處罰,有沒有這本事暫且不提,若他們真蠢到這樣做了,隻會招皇室的忌諱,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這些政治與情感上的千絲萬縷,諸般考慮,代王秦恪全然不明。他隻覺得穆淼可憐,被這麽龌龊下賤的一家子騙了十八年,唯一出淤泥而不染的範大娘子亦輾轉飄零,受盡苦楚,又想到範大娘子母子的舉動無異于得罪了穆家和魯王,故一直拿捏不定是否要爲二人撐腰,尋思這兩人進府之後,自己是冷着呢,還是照顧些。轉念一想,這對母子本就是聖人讓自己收留的,自己又不是誠心與魯王作對,憑什麽要退讓?
秦恪看似溫和懦弱,内心其實很是固執,想讓他改變想法十分困難。他既打定主意遵從聖命,庇護祁潤母子,便不會在妻女面前隐藏想法,但見他望着沈曼,十分溫和地說:“你久居王府未免寂寞,範氏生就一副傲骨,面對聖人尚能不卑不亢,談吐有度,應當會合你的眼緣。”
他滿腔好心,卻未曾想到瓜田李下之嫌,沈曼何等精明,怎會爲這種事吃醋?她想也不想就知道,範大娘子爲兒子的前程考慮,必定會選擇出家。誰讓祁家雖豬狗不如,範大娘子終究是祁家婦呢?她若不出家,祁家找上門來,她不回祁家倒是可以,就是不占理,這一點對祁潤的仕途很要命。一旦回了祁家,她必定被當成人質扣着,以此逼迫祁潤爲祁家謀利。她若出了家,成了方外之人,祁家拿捏她不得,對付祁潤的招數至少能減七分。
祖宗規矩,孝道禮法,這些的确能壓人,卻不是無往而不勝的利器。對付祁潤,要麽拿捏住他的七寸,要麽與他勢均力敵,絕不存在第三種可能。
想到這裏,沈曼不住歎息。
這個世道對女子便是這般不公,明明博學多才,眼光獨到,隻因是女人,哪怕有個狼心狗肺,不堪到極點的夫婿,也得遮掩自己的光芒,一輩子這樣窩窩囊囊地過下去,何等可悲?好在範大娘子有一個掏心掏肺對她好的兒子,殿試時拼着惹怒聖人也要揭穿此事,光這一樣好處便抵得上千千萬萬,可自己的孩子呢?自己沒有兒子可以依靠也就罷了,偏生還有個女兒,生生讓自個兒愁白了頭發。
沈曼最大的心願,無非讓獨生愛女平平安安出嫁,順順當當地過一輩子。祁潤既然是聖人都中意的人才,仕途應當不會差,他是個孝子,自己對他的生母照拂有加,将來他飛黃騰達,裹兒若是過的不好,他也會幫襯幾分吧?
代王府的兩位當家人,一位真心實意,一位出于利益,皆對範大娘子和祁潤母子照顧非常。聽聞範大娘子要出家,代王夫婦便請了王府中備受尊崇的“老神仙”孫道長收範大娘子爲徒。
孫道長對自己有幾斤幾兩清楚得很,再怎麽托大也不敢收狀元之母做徒弟,又不能忤逆代王的意思,推脫再三,隻得“代師收徒”。
在代王府一衆人等的見證下,範大娘子了卻塵緣,出家做了女觀,道号“靜真”。
下人們素來會看主子的眼色行事,見代王夫婦對範大娘子和顔悅色,祁潤雖是刀筆吏,卻時常與秦琬、裴熙把臂同遊,故他雖是戴罪之身,卻無人敢得罪,甚至有不少人上着趕着,殷勤奉承,對範大娘子更是一口一個“靜真仙姑”“靜真仙師”,卻不料惹得一個人紅了眼。那便是代王新得的五兒子的生母,媵,徐氏。
徐氏出身寒門,無甚見識,初來代王府自是戰戰兢兢,不敢有半分違逆。但她運氣好,沒被臨幸幾次就有了身孕,還一舉得男,便有無數人湊上來奉承,本人也飄飄然起來。
她不懂什麽嫡庶禮法,隻知王府富貴無邊,權勢非凡,偏偏王妃生不出兒子。自己的兒子白白胖胖,活潑可愛,若被代王青眼,選做繼承人……嫡母?那是什麽東西?等我兒子繼承了王位,奴才們自然得看我這個王爺生母的臉色!
徐氏想倒是想得美,卻不知代王因從前的事情,對這些一心求榮華富貴的女子沒了半點好感,每每見到她們對自己噓寒問暖,他總會想起昔日在彭澤的時候,區區一個奴婢也敢瞧不起他,甯嫁胥吏也不肯給他做妾的事實。正因爲如此,徐氏對他越是恭敬,對沈曼越是狂妄,他對徐氏便越沒好感。之所以晉她爲媵,全因他比較厚道,哪怕不喜歡她,她到底生了個兒子,酬她生子有功罷了。徐氏不明白這一點,還當她很了不起,驟然見代王夫婦爲範大娘子安排景緻好的宅子安心修道,待外人都比待自己好些,登時生出一股不平之氣。
代王酷愛詩書,自如所有文人一般,喜愛在花園中散步,于碧波上小憩。徐氏打聽到這一樁,早中晚三趟遊園,一場不落。這日天晴方好,她沒“偶遇”代王,卻見秦琬、裴熙、祁潤三人從遊廊那頭緩緩走來,有說有笑。
祁潤之心雖正,卻因勢單力孤,不知多少次借力打力,在諸多勢力中遊走,方能擁有舉子身份。若說裴熙是正中有奇,占大勢卻劍走偏鋒;祁潤便是偏于詭,隐于暗處,四兩撥千斤。
這兩人見了面,既惺惺相惜,覺得天底下聰明人不多,眼前剛好有一個,無論爲敵爲友都是快事一樁,又互相看不順眼,一個覺得對方出身高資源多,當然堂皇大氣得起來;一個覺得此人偏于陰暗,容易誤入歧途。事實上,若非範大娘子勸阻,祁潤本不打算考科舉,因爲他知道自己的出身來曆經不起查,光是一個“随流民落戶”就能讓他的仕途黯淡無光。據實以告吧,聖人豈會不偏袒自己的舅家兼嶽家?
他本想尋一位王爺投靠,助其完成大業,對方自覺握住他的把柄,一攤開就能讓他萬劫不複,對他這等“能掌控”的人才必定重用,他亦能得到權勢地位,順帶爲生母複仇。他甚至連人都選好了,正是生母與穆家尴尬非常的魏王。誰料還沒等他有所動作,靈壽縣主便嫁給了鄭國公的嫡孫,兩家聯姻已成。見到此情此景,他也隻能聽母親的話走正道,卻又不想因這一把柄讓自己變得被動,才有了太極殿中的那一出。
入王府後,祁潤被裴熙不知抨擊過多少次,礙着閱曆和見識,祁潤一次次慘敗,卻也激起了無邊鬥志,卯足了勁要赢過裴熙,說得他心服口服。秦琬也不阻止,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時不時請他們出來遊玩一番,談天說地,轉換心情。
秦琬向來我行我素,從不在意旁人看法,祁潤平生最讨厭流言蜚語中傷旁人,見秦琬光風霁月,不同凡俗,亦起了結交之心,暗道難怪裴熙如此桀骜之輩也能與秦琬處得來,實在是海陵縣主魅力非常,與她相處,男女之間的吸引倒在其次,思想上的碰撞,心靈上的共鳴才最讓人欣喜。但落在徐氏這等眼光狹隘的女人眼裏,便成了這兩人,不,這三人有私情的證據,故她見到三人,非但不避,反倒大喇喇走上去,嬌笑道:“縣主是讀書人,比我這沒什麽見識的人更明白男女七歲不同席的道理,怎地……”
“既然知道自己沒見識,還敢在我面前多嘴?”秦琬收斂了笑意,淡淡道,“掌嘴!”
她身邊的使女婆子自恃要陪她出嫁,即便徐氏掌權也管不着她們,一個兩個都不将徐氏放在眼裏。秦琬話音剛落,便有兩個健碩的婆子一個箭步沖上去,按住徐氏,左右開弓,不消片刻就狠狠扇了徐氏十幾個耳刮子。
秦琬雖懶得與徐氏這等女人計較,卻也知道自己的奴才聽命教訓徐氏可以,主動出手卻不行,故她冷冷地瞧着徐氏,幹脆利落地對這件事下了定義:“區區媵妾,見到我非但不行禮,還以長輩自居,胡言亂語,可見心思惡毒。念在你爲父王生子有功的份上,今日隻掌嘴五十,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若有再犯,可不是這麽簡單就能脫身的了。”
有名分的妾算庶母,不能冒犯?男女七歲不同席?這些話,對那些溫良賢淑,一心求個好名聲的貴女們說去吧!海陵縣主秦琬,從來就是驕縱跋扈,目中無人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