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對穆家何等偏心,世人有目共睹,偏偏穆家不懂珍惜,得寸進尺,竟敢沾染聖人爲秦氏皇族想好的退路,實在是蠢得令人發指。不僅如此,此舉無疑讓聖人左右爲難起來——他若罰了穆家,衆人隻會認爲穆家聖心不再,穆家人自己也惶恐難安,勢力大不如前倒在其次,狗急跳牆才是最大的問題;他若不罰穆家,隻罰姜家,局勢更會不妙。
與備受帝王信賴從而崛起的穆家相比,姜家雖不至于太過耀眼,到底有幾百年名門世家的名望和底蘊撐着,也一直被視作“大夏帝王重用世家子弟”的代表之一。而在這些世家的眼裏,穆家無疑使暴發戶中的暴發戶,最讓他們羨慕也不屑的存在。此次的事情,諸王是幕後推手誰都知道,穆家參與亦是鐵闆釘釘,世家不敢朝王子皇孫發洩怒火,對穆家卻沒那麽寬容。若是穆家沒事,姜家有事,非但姜家,諸多世家都得動一動别的心思了。
“這大過年的,論功行賞自是喜上加喜,卻沒有大動幹戈的道理。”長久的靜谧後,秦琬緩緩道,“咱們先等等看。”
代王望着愛女,滿腹擔心。
他不想争奪皇位,自然不關心什麽姜家穆家受不受罰,隻是覺得愛女的處境堪憂——兩個由他庇護,出身頗低的武将随軍出征,竟還被卷進這種腥風血雨裏,若換做裹兒……光是想一想那幅場景,代王便忍不住心中憂慮,思忖許久,竟道:“待會我進宮一趟。”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聽見代王求見,聖人也很詫異,心中轉過萬千個念頭,甚至連庶長子是不是真長進,懂得僞裝的想法都冒出來了。待聽了秦恪的來意,簡直哭笑不得:“寫一張聖旨,承諾海陵的婚事由你做主,朕不插手?”
秦恪對父親一貫敬畏,在聖人面前頭都不怎麽敢擡,憑着一腔愛女之心說完要求,聽見聖人這麽多,驟然間就矮了半截,卻還是硬着頭皮,支支吾吾地說:“兒子怕您将裹兒定給蘇彧、李淩之流,才……”
聖人何等眼力,自然瞧出兒子所說字字句句出自真心,正因爲如此,他也被勾起了慈父心腸,歎道:“朕知你疼愛海陵,朕又何嘗不疼祚兒和桢兒?千挑萬選,總想讓他們的日子過得平順如意。哪怕見着了适合的人,也覺得略有些不足,總想再看看,以爲後頭還有更好的,結果呢?”陳留郡主嫁給了高衡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懷獻太子妃沒本事籠絡太子,便朝太子的姬妾下手,害得太子以爲他無法生育,怕聖人因此廢了他,懼怕之下做出糊塗事,落得個九泉之下無人供奉的下場。
陳留郡主的婚事還能說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懷獻太子的婚事可就真是拖久了的毛病。據代王所知,早在懷獻太子出生後,聖人和穆皇後這對天下最尊貴的夫妻就爲兒子的婚事絞盡腦汁,足夠資格做太子妃的閨秀列了一長串,名單随時在增加和删減,鬧得十餘年裏與太子年紀相差不到三歲,父兄又頗有權勢的小娘子都沒辦法說親。
就因爲看得人太多,這也好那也好,又感覺這個人有些不足,那個人也有些不足,加上穆皇後的身體日漸不好,心思比較急,才選了那麽一位看似溫良賢淑,實則心如蛇蠍的太子妃。至于太子妃壓根管不了太子,爲保住地位才對姬妾下手之類的苦衷,女人或許能夠理解,但在這些從不缺女人獻媚讨好的天潢貴胄眼裏,自然是罪大惡極。
想到堂姐與九弟的遭遇,秦恪便有些拿捏不定。
他本就是個優柔寡斷,耳根子很軟的人,旁人說得話但凡有一兩分道理,聽進去的他就會受影響,何況是聖人所言呢?想到自己一身榮華權勢都來自于聖人,聖人若是駕崩,新帝登基,自己雖爲新帝長兄,處境卻必定大不如前,連帶着女兒的親事也要受影響,免不得左右爲難。
聖人見長子神情郁郁,不知所措,心生憐惜,歎道:“你且放心,我必會爲海陵選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
“兒子……”秦恪糾結半天,忍不住低聲問,“能不能不選蘇彧?”
瞧他還惦記着這件事,求了自己一次不夠還得求第二次,聖人又好氣又好笑:“你還和他卯上了?”
經過一連串的事情,秦恪對六弟魏王已沒什麽好感,卻不好當着聖人的面說魏王的壞話。偏偏他又有一腔憤懑要訴說,壓根忍不下,思來想去,隻得小聲嘀咕一句:“我可瞧不上他。”
聖人見蘇銳出類拔萃,本以爲他的兒子也是難得的人傑,見到蘇彧後不免有些失望。倒不是說蘇彧不好,相反,蘇彧論文采,論吳公,論學識,論樣貌,論氣質……無論哪樣都很出挑,但聖人見過的人才實在太多太多,這等程度的優秀實在難給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話雖如此,聖人卻不會輕易對誰做評價,以免因自己一句話鬧得人心紛亂,影響時局。
聖人對秦琬的印象很好,在她身上瞧見了長孫秦琨影子的同時,也扼腕她不是男兒身。想到陳留郡主舊事,再看看糊塗的長子,聖人心中百感交集,含糊幾句,哄走秦恪,又沉默許久,才無奈歎道:“恪兒這孩子……唉!”
匡敏侍立一旁,聽得聖人這句歎息,免不得心中一突。
他跟随聖人多年,對聖人縱談不上了解十分,也能琢磨出六七分,自然明白聖人雖沒到越老越糊塗的程度。但是,伴随着時光的推移,這位精神矍铄,主宰衆生的老人也越發重感情。
代王與魏王的生母皆是卑微之身,奈何兩兄弟的性格完全不像,一個溫文端厚,懦弱怕事,一個沉穩内斂,心思深沉。聖人對前者既愧疚,又恨鐵不成鋼,但對他的溫厚又很是喜愛,對後者卻極爲不喜,嫌其過于冷酷,手段狠辣,對之苛刻非常。
世間之事向來如此,有對比就有高下,聖人不喜鍾婕妤,自不樂意鍾婕妤的兒子繼承皇位。若沒代王在,瞧在魏王才幹出衆的份上,聖人說不定就捏着鼻子認了魏王做自己的繼承人。偏偏又有個身爲皇長子,足夠名正言順,卻因生母出身卑微不被聖人所喜,從來就不敢觊觎那張椅子,還被聖人流放過的代王在。與“合心意”的代王一比,魏王的不甘心和力争上遊便有些刺眼,雖說聖人是英明天子,不會被這等情緒影響太過,但到底有影響不是?
九重宮阙中生活的人,誰不靠天子爲生?聖人再怎麽高深莫測,情緒内斂,也架不住後宮中人成日察言觀色,小心揣摩——若聖人真打定了主意讓魏王繼承錦繡江山,諸王縱不甘也不敢鬧得太過,頂多暗中積蓄實力,圖謀兵變罷了。偏偏聖人對魏王的情緒很是複雜,隐隐有不接受這個兒子的意思,才讓諸王的心思越發活動,底下人有學有樣,惹得朝廷局勢越發渾濁起來。
這些事,匡敏看得明白,卻沒有任何身份和立場去提醒聖人,隻得陪着聖人過了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年。
聽着山呼海嘯般的“萬歲”,慶賀江南的平定,谯郡公府裏的于氏卻沒半絲喜色,不安地絞着帕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俱全。
秦琬托她幫趙肅說親的時候,她嫌趙肅身份低,碰壁幾次就甩手不幹。沈淮要她找娘家侄女,她明着答應,暗地裏卻壓根沒當一回事。如今見趙肅立了大功,凱旋歸來,如何不難受?更不要說……瞧着一旁低眉順眼站着的年輕婦人,于氏險些将帕子擰爛。
她身子不方便的時候,也曾安排過使女去侍奉沈淮,但那些都隻是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丫頭,到了年歲就要配小子或放出去嫁人。哪像眼前這一個,良家女出身,美貌清麗,隻因父喪耽誤了花信的媵!
于氏惦記着妾室威脅,沈淮卻已到了代王府,聽趙肅和蕭譽說他們南下的經過。
原來,蕭譽和趙肅進了平叛隊伍後,頗有一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感覺,心道長安城那群各有後台的老爺兵我對付不了,你們這些是農民的府兵我們還不能對付?故他們費了一番心思收複手下,誰料投誠實乃虛情假意,上峰給予的錯誤情報加上手下的叛亂,險些讓蕭譽命喪黃泉。
趙肅知秦琬心思,對蕭譽行蹤多有注意,恰好救了他一命,卻未料對方打算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兩人無奈之下狼狽逃亡,又不甘一生這樣埋沒,趙肅忽想到自己在彭澤的時候認識得那些水匪,知曉他們暗中集結成了一個頗大的組織,成爲水路一霸,便與蕭譽商定。兩人深入匪寨,憑三寸不爛之舌和代王府權勢說動對方,本隻是想見縫插針,卻遇上了藏身漁家的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