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聞言,很是詫異:“你見過大義公主?”
裴熙頓了一頓,才很不情願地說:“我們裴家與河内羅氏是通家之好,舅公在一衆孫輩中最疼愛我,傳我一身武藝不說,在我的央求下,七年前他出使西突厥的時候也偷偷帶上了我,我跟着他在突厥住了小半年呢!”隻可惜,這樣的好,是建立在不真心的疼愛與數不盡的利用上的,需要裴熙拿東西去換,比如,他的發妻之位。
比起實打實的利益交換,這種一直對你好,關鍵時候卻憑着這些好,索要你回報的态度,才更讓人心寒。
秦琬搖了搖頭,沒順着已故的羅氏家主好或壞這個話題談下去,隻是問:“大義公主的處境不好?”
“也談不上很不好,身份尴尬罷了。”裴熙淡淡道,“突厥與咱們不同,他們是多妻制的,可敦聽着身份尊貴,也就是帳子大一些,奴婢還未必有得寵的側室多;可敦的孩子也一樣,隻要不是大兒子和小兒子,拿的牧場牛馬都是一樣的,全得靠自己掙。大義公主與都羅隻有一個兒子,行第五,論野性和兇悍……”他撇了撇嘴,沒再往下說。
秦琬略算一算,不由驚了:“延缽是沒有正妻,才迎的大義公主,都羅該不會是……”
“爲了可汗之位,廢了正妻算什麽?殺了正妻的都大有人在,草原上的女人,也就是生兒育女的工具罷了。”
男人啊,心若是偏了,什麽都能做得出來,若是那等天性冷心冷情的更不消說,什麽正妻嫡子,父母兄弟,統統都比不過自己的地位重要。
要不怎麽說,女人一定要有兒子呢,這個世道,女人想要對抗男人,實在太難了,若是有了兒子,先别管兒子平庸與否,好歹有底氣。若遇上一個能幹的兒子,幫母親出頭也不是問題。
别的不說,就拿夏太祖來舉例子。他的生母夏氏夠窩囊吧?膏粱之家的嫡長女,當皇後綽綽有餘,哪樣都好的姑娘,就爲了給皇後和嫡皇子增添助力,被迫嫁給一個連庶長子都有,爲了讓庶長子能做官,竟将之過繼,注定了寵妾滅妻的男人。還沒和小妾鬥幾年,娘家直接被夫婿滅了,自己也被小妾折磨至死,夠悲慘了吧?結果呢?河東陳氏,幾百年的膏粱世家,前朝世襲罔替的楚國公,在本朝還有個聲兒麽?在前朝,他們連手握實權的濁官都不屑做,在本朝,想謀個胥吏都是難事。那位将罪責都推到妾室庶長子身上,巴巴地想認回開國帝王做兒子,好成爲太上皇的楚國公,還有他的填房、妾室以及兒女孫輩,據說死的時候甚是凄涼,夏氏若在黃泉下看到兒子怎樣爲她報的仇,也該瞑目了。
中原的王朝有禮法約束,尚有諸多寵妾滅妻之事,壓得女子喘不過氣來。突厥是名正言順的多妻制,壓根沒寵妾滅妻一說,女子豈不是更加艱難?
裴熙怕秦琬不理解多妻制的含義,即便是他,若非親眼所見,也是不會相信的,所以他加重語氣,正色道:“草原上的部族打敗敵對部落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青壯全殺光,女人和孩子掠奪走,充當奴隸。即便投降,也要将族中大半女子上貢給對方,沒有女子就沒有孩子,沒有孩子就發展不起來,宗主部落自然呢個安心。在草原,女人的作用就是這麽的簡單。那兒甚至有種風俗叫做搶親,送嫁的隊伍經過,誰搶到,新娘子就是誰的,隻要承受得了新郎的攻打和追獵就行。”
說到這兒,裴熙勾起一絲諷刺的笑,冷冷道:“不,我不該這麽說,草原上的女人可珍貴得很,丈夫死了兄弟收,兄弟死了兒子收,兒子死了孫子收。收到這個女人生不出孩子,沒有任何作用了爲止。”
“大義公主……”秦琬歎了一聲,爲大義公主唏噓的同時,也知不能指望這位命運多舛卻極有謀略的女子太過,她皺了皺眉,又問,“蘇銳真有這樣的本事?”
想也知道,諸王奪儲的時刻,将魏王的大舅子調到西北擔任大都護,這一舉動有多麽不合适。若是有一個,不,哪怕是半個能替代的人選,聖人也不會選蘇銳來當這個安西大都護。
他們能想到的事情,聖人更能想到,西北的局勢越艱難,就更顯出蘇銳的無可替代。
“蘇銳之于軍中,就如衛拓之于朝廷。”裴熙很幹脆地說,“再過一段時日,衛拓的任命應當,咱們去拜訪衛拓吧!”
他的話題轉得如此之快,難得秦琬竟能跟得上:“說起來,我不知廖夫人喜歡什麽,難不成真準備幾本道書去?”
“道書?”裴熙冷笑一聲,不屑道,“你隻要不是去說媒的,她就謝天謝地了。”
正如裴熙所料,三日後,本朝首輔,尚書左仆射張敏張相公又一次上書緻仕,再次被聖人駁回,命太醫令去爲張相整治,順帶加了一句——也幫劉相看看。
次輔劉相公一聽這消息,面若死灰,還想掙紮一把,第二天的大朝會啥動靜都沒有。當天下午,内侍少監又走了一趟劉相府,金吾衛更是将戶部尚書府給圍了起來。劉相見大勢已去,上書朝廷,稱自己罹患重病,需回家鄉調養。
與此同時,中書侍郎王大人亦上書朝廷,乞骸骨歸鄉。
兩位宰相緻仕,聖人自是厚賞,大力提攜他們的子孫後輩,朝野上下口稱聖人英明的同時,也眼巴巴地盯着空出來的兩個宰相位置,還有戶部尚書這一肥缺,諸王更是卯足了勁要安插自己的人。誰料聖人早有準備,連下幾道聖旨:
禦史大夫張榕,擢中書侍郎;
尚書左丞鄧疆,擢尚書右仆射;
左散騎常侍孫光,擢禦史大夫;
右散騎常侍李道,擢左散騎常侍;
尚書右丞劉開,擢右散騎常侍;
左谏議大夫彭躍,擢尚書左丞;
右谏議大夫趙昌,擢左谏議大夫;
門下、尚書二省的調動如此之大,已讓人目不暇接,偏偏在這時候,聖人又下了一道聖旨——中書承旨衛拓,擢右谏議大夫,領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特令其入政事堂聽政。
這道聖旨一下,滿朝文武,宗親勳貴,世家門閥,險些要瘋了。
尚書左右丞隻有正四品,卻能分領三部,管着正三品的六部尚書,上朝的時候都排他們前頭,爲什麽?不就是因爲他們有進入政事堂聽政的資格,被稱爲“儲相”麽?聖人倒好,知曉衛拓資曆不足,擔任六部尚書已經十分勉強,不能一躍成爲尚書左丞,竟授予了他這等權限!
此例一開,官位不足三品的職官們又得削尖了腦袋,以求弄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了。
“三弟,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一副萬世不關心的模樣!”年近花甲的鄭國公世子穆鑫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桌子,恨鐵不成鋼地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這個姓衛的小子,搶了你的中書承旨之位不算,還這般平步青雲,把咱們穆家當成什麽了?”
鄭國公最小的兒子,如今的中書承旨穆淼眼皮都不擡,淡淡道:“咱們穆家?咱們穆家又算得了什麽呢?”
“你——”穆鑫被他噎着,卻舍不得說一句重話,隻得不服氣地說,“咱們穆家不算什麽?那爲什麽魏王說要将靈壽縣主嫁給天賜,趙王說要爲他的嫡三子求娶媛姐兒?”
鄭國公的頭兩個兒子穆鑫和穆森年紀就差兩歲,明明心機本事都差不多,一個被重點培養,一個卻從小就被教你不能和哥哥搶,小時見不到幾次面,又存了芥蒂,大了同爲武将,少不得有些摩擦,關系自然好不到哪裏去。倒是穆淼,比他們小上十幾歲,幾乎與他們的兒子一般大,又聰明,又長得好,還很會讀書,自然被父母和哥哥們寵得很,姑姑穆皇後對他也很是喜愛。年輕時也是一副無法無天,要做什麽就做什麽的壞脾氣,在中書省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後倒是收斂了許多,唯獨對着家人的時候,一張嘴還是改不了,總愛潑冷水。
“天賜?媛姐兒?這……輩分矮了一倍吧?”
“這等小事不需在意——你莫要岔開話題!”穆鑫見弟弟沒談這件事的意思,越發不滿,“論真才實學,你哪點差了别人?偏生從你入中書省的那一刻開始,這些小人就開始喋喋不休,從來看不到你的努力,永遠隻看得到你姓穆!就連這次,這次……”
穆淼神色一凜,鄭重道:“大哥,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