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臨歌生長于教坊,雖說一貫避于人後,算不上見過世面,到底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知曉外頭的人不論貴賤,哪怕是賣身于人的奴婢也自诩幹淨,瞧不起他們這群人。進了教坊一副色相,到了外頭卻唾棄鄙夷,也隻有那些放浪形骸的才子們爲博個名聲,才會流連花街柳巷,揮毫些大作,讓歌伎傳唱,借此揚名。
教坊隸屬于太常寺,梨園、杏園、桃園等地方缺人,偶爾也會來教坊挑清倌人,技藝練得好,福分又大的,還能進宮獻藝。隻要得貴人一句贊賞,身份就與旁人不同,哪怕年老色衰也能混個教習,晚景不至于凄涼。這樣的人啊,白發蒼蒼都不忘皇宮富貴,張口就是“哪一年我進宮獻藝,宮中的主子何等和氣,贊我舞跳得好,琴彈得佳”,翻來覆去,聽得人耳朵都起了繭子,她們卻恍若未覺,****叨念着老黃曆。
晏臨歌的生母晏绮羅入教坊的時候已隐約記得些事,父親嚴肅,母親祥和,兄長溫和,阿姊多嬌,家中仆從如雲,門庭熱絡。這些年以色事人,遍嘗人情冷暖,越發惦念金尊玉貴的過去。哪怕早已認命,一心隻想做個良民,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忍不住對兒子念叨,又怕兒子誤入歧途,疾言厲色,一點也不像外人眼中長袖善舞的晏媽媽。
皇宮、東宮、侯門、高官、顯宦。
這些被反複念叨,卻如鏡中花水中月一般永遠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詞,晏臨歌一直都覺得遙遠而陌生。哪怕他有個“好友”是代王的庶子,他也沒真正将這段“友誼”當回事過,誰讓秦放的脾性擺在哪兒呢?直到今日,見秦琬光風霁月,坦蕩大方,他才真正生起一二好奇之心——莫非那些教習說得話都是真的,越是出身尊貴的人,就越是寬仁容忍,唯有暴發戶才生得一雙富貴眼,斤斤計較,瞧不起人?又或者,代王真如市井傳聞的那樣,寬厚仁德,身爲他的嫡女,海陵縣主也像了十成十?
長安百姓縱不清時局,久居天子腳下,耳濡目染,見識也比外地人廣多了。見多了權貴的跋扈,強橫霸道當做理所當然,便知代王不追究永安侯府,一力将責任扣在秦敬的身上有多麽難得——巴巴地等着代王死,吞沒他的那一份,吃相還這樣難看,放到誰身上都受不了,更何況還有君臣之分在那兒杵着。以聖人如今對代王的情分,尋個理由奪永安侯的爵,将簡家人流放三千裏都屬正常,代王竟能既往不咎,心中寬大可見一斑。
秦琬見晏臨歌暗自思索,也不說話,待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冷不丁地問:“在想什麽?”
晏臨歌想也不想,下意識地說:“代王寬厚……”
才說幾個字,他猛地住了嘴,臉色慘白如紙,連忙跪下來謝罪,心中後悔不疊,暗道自己無用,旁人才對他和顔悅色一點,他就連起碼的謹慎都沒了。好在他正想着代王仁德這一出,若編排着眼前這幾位的不是,脫口而出,豈有命在?
“你瞧你,吓成這樣,我很可怕麽?”秦琬笑了笑,視線落到陳妙身上,陳妙明白她的用意,上前幾步,請晏臨歌起來。
見他站穩了,秦琬笑吟吟地問:“阿耶才回京不久,你們怎就全知代王仁厚了?”
此言一出,除卻不明世事的隋轅外,秦放、高盈甚至陳妙的心都“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
秦琬何等聰明敏銳,心細如發,他們或多或少都體會過,如今聽秦琬這麽一問,便知她是多心了。
皇位之争素來酷烈,牽涉之廣,死傷之多,稍有不慎就能讓朝廷傷筋動骨,大傷元氣。處在漩渦中心的人更要步步小心,處處謹慎,留意任何細微之處。代王領着宗正之位不假,在朝中卻無臂助,在軍中,沈淮根基未穩,秦琬一力栽培的趙肅無絲毫建樹,衆多姻親也拿不出什麽能人。若要争那張椅子,唯一能依靠得就是皇長子的身份與仁厚的名聲,但這好名聲傳得太快也不是什麽好事,若是有人在背後推動,那就更不是什麽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了。
生長在皇宮的人,心眼本就比旁人多上百倍,若是因此疑了代王以退爲進,也是一樁麻煩事。哪怕真有疑心的人不會因區區小事就将疑慮打消,也不能讓他們的顧慮更上一層不是?少不得多等兩年,讓沈淮和趙肅好生經營,借着平南多撈些功勳,站穩腳跟,才能圖謀下一步。若是天時不待,那就更沒什麽好說的了。
晏臨歌不知秦琬深到這種地步,還當她就是個普通女孩,聽見旁人贊自己的父親就喜笑顔開。
他有心讨好兩句,偏偏清高慣了,不知該怎麽朝這位不貪戀他美色,對他和顔悅色的貴人示好,又不敢回得太慢,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樁事,便道:“前些日子,永安侯府又鬧了一樁笑話,竟連我們這些人也聽聞了。”
一聽見“永安侯府”,秦放的臉就拉了下來,又聽見簡家鬧得是笑話,哪怕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他的神情也飛揚起來。
他幾度被周紅英母子戕害,險些性命不保,對秦敬的嶽家自是一點好感都沒有的。簡家出事,自是開心不已,竟破天荒搶在秦琬面前催促道:“發生了什麽事?”
晏臨歌也不是多事的人,先前不過靈光一閃,真要他講古,他也說不出來,隻得幹巴巴地說:“平樂坊住着一位溫大人,現爲工部的水部主事。溫大人的嫡長女與永安侯府訂了親,聽聞代王殿下次子與簡家娘子的婚事,三書六禮都過了一半的溫家嫡長女忽然病倒了。前些日子,簡家人上了溫家的門,溫大人說嫡長女還未病愈,簡家卻逼着溫家将嫡次女嫁過去。”
高盈聽入了神,忍不住問:“平樂坊?那不就在平康坊旁邊?”
平康坊本是長安諸多豪門庶子居住的地方,這些人,權貴瞧不上,商賈卻上着趕着要攀附,隻求一線機會能與貴人搭上,久而久之竟成了有名的富人坊。有些自命清高的庶子和官吏瞧不上,便将家宅搬到了毗鄰的平樂坊。但這麽些年聯姻、交往下來,關系早就不是說割舍就能割舍的了。
秦放對死對頭的事情一向很關注,前些年又混迹在三教九流中,略一想就記起來:“平康坊似乎住着一戶大商賈,商隊遍布天南海北,東家就姓溫。”
“水部郎中、員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導達溝洫,堰決河渠,主事從旁輔佐,雖隻有正九品上,卻是個不錯的缺。”秦琬緩緩道,“這位置,沒人沒錢的,還真坐不上。”
話不用多說,她已經明白了。
大夏商人的位置雖不算低,也高不到哪裏去,商人的子孫可以考科舉,但主官爲了避嫌,一般都不會用,唯恐那些士子說他們爲了錢徇私舞弊。
商人多半生就一雙利眼,如何不明白旁人的心思?就有那等家大業大,一心想自家也出個官員的商人,或一力培養子孫乃至族人,或見子孫讀書有天賦,就忍痛将之過繼給耕讀的族人,求個仕途順利。這樣的人一旦有資格謀缺,強大的金錢攻勢下,官位往往不會差到哪裏去。
永安侯府人丁衆多,入不敷出,兒媳婦、孫媳婦門第低一點也就無關緊要,帶着萬貫家财進門就好。溫家這種一家之主出身自商人之家,錢财源源不絕,自身又有功名乃至實職在身,迫切想通過聯姻來提升自家地位的家庭,簡直與永安侯府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那位姓溫的水部主事也是個謹慎人,見秦敬行事如此過分,雖不敢得罪永安侯府,卻在暗中斡旋。如此一想,阿耶寬厚,不追究簡家的過錯,倒害了溫家大娘子和二娘子?
晏臨歌也想到這一層,不由懊惱起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簡家的吃相本就是長安權貴裏有數的難看,與他們聯姻的時候就該做好準備才是,溫家也算不得多無辜。
秦琬本就不是什麽小心眼的人,這種無關時局的事情在她心中壓根不算事,見晏臨歌誠惶誠恐的模樣,她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說:“扯遠了,你還沒告訴我,哪個舉子比較有威望呢!”
話音剛落,幾人已走到一扇木門前,秦琬見狀,笑了:“行,不用你費盡心思形容了,咱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