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之事幹系重大,忌諱甚多,若非夏太祖秦嚴一力擡高嫡妻的地位,即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也不能參加,更莫要說旁的女眷。好在定例已有,男人們去祭天,地位足夠的命婦們貴女們會被邀請入宮,由郭貴妃、李惠妃和劉華妃三位妃嫔設宴款待,等待着晚上的宮宴。身份不夠的命婦們就隻能在宮門外候着,依着順序,朝太極殿的方向磕頭。
磕頭的想進宮,進宮得又分了三六九等,有在門外候着的,有在偏廳等着的,有在正殿站着的,還有端坐其中,言笑晏晏的。這樣強烈不對等的待遇,毫無疑問會刺激到人,讓他們渴望向上爬。
秦琬攙着母親,不肯假手于人。
十年流放,難産又折了幺兒的經曆,對沈曼的身子造成了難以言喻的創傷,很長一段時間内都到了“虛不受補”的地步。好在她是武将之女,年輕的時候也好騎馬打獵,底子尚在,精心調養也堪堪好了些許。卻仍是禁不得風,禁不得吵,禁不得累,臉色還有些蠟黃,瞧上去恹恹得罷了。
代王府規矩森嚴,自然沒人敢打擾王妃清淨,到了宮中卻不那麽輕松自在。哪怕聖人深知長子的本事,若沒沈曼護持,多少個秦恪也死在流放之地了,又見沈曼病得這樣厲害,對長媳十分欣賞和體恤,給了她諸多特權和優待。饒是如此,也不能抹去秦琬的擔憂。幾乎是一大早上,她見着母親的第一刻,眼中的擔心就沒少過,更沒将目光從母親身上挪開分毫,唯恐沈曼支撐不住,當場昏倒。
沈曼知女兒一貫懂事,見她今兒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笑容過後,情緒又有些低落。
唉,總歸是她不中用,好容易熬得苦盡甘來,偏偏壞了身子。若是能給裹兒添個弟弟,平安撫養長大,此生也沒有遺憾了。
郭貴妃、李惠妃和劉華妃都隻是從一品的四妃,雖說資格老又有兒女傍身,對着一衆正一品的,隻需要對她們行半禮的王妃公主便有點底氣不足的感覺。以她們的身份,加上如今的尴尬局勢,自不會像從前穆皇後在的時候一樣,人人上着趕着趨奉,殿中歡聲笑語不斷。
三妃也知曉這一點,便将宴設在了禦花園,短暫的聚會和賜宴過後,貴女命婦們可尋與自己關系好的人,三三兩兩說着小話,也少了好麻煩,省了秦琬不少心。隻需沈曼熬過之前的廢話場合,晚上的宮宴再亮個相,就不會有太多問題。
心口大石落下,秦琬終于将注意力分向旁人。
她對旁人的視線向來敏感,打自己一入場,就感覺到了無數人打量的目光,惡意的、好奇的、鄙夷的、憐憫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秦琬懶得計較那些對她心懷惡意的貴女命婦,卻對别人的善意十分關注,她擡起頭,借着與高盈打招呼的功夫,不着痕迹地看過去,就見一盛裝麗人目露悲憫,溫柔地看着自己,觀其裝束和年齡,竟是藍充儀。
面對藍充儀的憐憫,秦琬倒沒覺得受辱,隻覺得奇怪。
按道理說,藍充儀因出身而不被上流社會接納,哪怕不憤世嫉俗,對這個圈子也多半有些看不慣。瞧見貴人落難,即便不開心,也不至于憐憫才是。好歹也是在後宮摸爬滾六七年,破格做到九嫔之一的人,連這點眼力和掩飾的功夫都沒有?
她不知曉“前世”之事,自然不懂藍充儀對莫鸾的痛恨,想到代王妃換了人做之後,代王平安回來了不說,嫡出的女兒也有了,越發覺得莫鸾可惡。雖說她不記得沈曼前世嫁給了什麽人,卻也清楚,憑這位王妃在流放之地十年苦熬,将夫婿女兒照顧得妥妥貼貼的剛強,日子怎麽也不可能過得差,更不至于蒼老衰敗至這個模樣。
因一己之私,直接改寫了兩個無辜又美好的女人得命運,害得陸夫人憂郁而死,沈曼元氣大損,壽元未必長久……何其可恨,何其可恥!
藍充儀是個感情十分純粹激烈的人,哪怕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内心也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明明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可她眼裏就是揉不得沙子,一想到聖人厚賞莫鸾的嫡長子,越發不滿,免不得厭惡地看了不遠處與魏王妃交談的莫鸾一眼。
今天之前,秦琬未曾見過藍充儀,卻從藍充儀不提攜恩主巨平侯府的舉動中,大概明白這位寵妃的性子應當屬于比較烈,甚至比較單純的那種。若非如此,她不至于放着大好的後台不要,生生将自己逼入了這種孤立無援的境地,以聖人的眼光和性情,也不至于真寵愛一個品行有瑕疵的女人。當然了,這些話不能對秦恪說,他因生母的遭遇對藍氏芥蒂很深,根本沒辦法消弭。
秦琬本就想看看藍充儀是什麽樣的人,好證明或更正自己的評價,偏生藍充儀又對她抱有善意和憐憫,這就讓秦琬更加好奇。她一直留心藍充儀的舉動,見着對方的眼神,下意識就想岔了。
憐憫自己和阿娘,厭惡莫鸾,不知是否順帶捎上了魏王妃……藍充儀是寵妃,比旁人早知曉什麽事情,實屬正常……
看樣子,魏王已求到聖人跟前,想爲蘇銳的嫡長子蘇彧聘她爲婦了。
不,僅僅是這樣,還不至于讓藍充儀如此。
那麽,魏王究竟做了什麽事,才得罪了這位聖人的寵妃?
秦琬左思右想,怎麽也想不到答案,畢竟她的思路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哪怕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也沒辦法再往深處琢磨了。
不過,托藍充儀的福,秦琬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阿娘,阿娘——”秦琬輕輕扯着沈曼的袖子,見沈曼側過頭來,才親昵地對母親咬耳朵,“你看那邊,與蘇家小娘子相比,安娘子的神韻竟更像魏王妃呢!若不是蘇家小娘子長得和莫夫人一模一樣,我定會認錯人!”
沈曼對女兒很沒辦法,又不好在公共場合發作,隻得嗔道:“你又渾說!”
秦琬一貫是在“慈父嚴母”的環境下成長的,早知道母親對自己何等刀子嘴豆腐心,聞言便笑嘻嘻地說:“我知道這些話會對陸夫人清譽有損,這不是對阿娘說嘛!”
大抵在天下父母的心中,兒女都是一樣,永遠也長不大。沈曼縱知女兒做得有些不妥,也忍不住再看了魏王妃和安娘子幾眼,覺得秦琬說得很對,這才收回目光。秦琬則看了那邊好一會兒,眼中流露一絲興味。
衆所周知,魏王妃曾被生父的妻妾争鬥所吓,很長一段時間安靜得和玩偶似的,旁人問十句也不答一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就蘇銳能與妹妹說上幾句話。莫鸾嫁進蘇家後,費了好大的心力,終于讓小姑子多了些煙火氣,自己卻因操勞太過,月份又輕,壓根沒發現,硬是小産了。若非如此,蘇銳的嫡長子也不至于就比魏王世子大三歲。
按道理說,有這麽一層關系在,魏王妃和莫夫人的關系應當極爲親近才是。事實也卻是如此,魏王妃淡淡得,不怎麽愛理人,也不怎麽愛說話,唯獨與嫂子能談上幾句。在外人看來,這無疑是親近的表現,秦琬卻發現,與莫鸾交談時,魏王妃的神情雖然柔和了下來,眼中也有了一絲溫情,骨子裏卻還是冷淡疏離的,對唯一的侄女更不用說,愛理不理。倒是安娘子接話之後,她看似冷淡,不經意間卻流淌着點點和煦,态度之和悅甚至勝過對自己的親女兒靈壽縣主。可見這兩人雖差着年齡,隔着輩分,卻頗爲投契。
魏王妃……有性格,有意思!
有這麽一位不食人間煙火,地位卻穩如泰山的母親,魏王的嫡出子女也應當是清高驕傲的,如若不然,便是受其父影響了。
秦琬見過魏王一面,深知對方的可怕。她明白,像魏王這種出身和經曆的人,心思必定十分深沉。偏偏之前魏王太過低調,沒多少人了解他,哪怕從現在開始也略有些不足。雖說人人都有不同,要從魏王嫡出的兒女尤其是魏嗣王的身上瞧出魏王的一兩分做派,也不是難事。
說到魏嗣王……
沈曼見秦琬不是很安分,忍不住問:“你在找誰?”
“德平郡君。”
聽見女兒的回答,沈曼無奈歎息,目光落到坐在郭貴妃旁邊的館陶公主身上,略略打量了這位驕傲的三公主幾眼,小聲說:“館陶哭過,心情正不好。”
秦琬聞言,眼睛一亮:“阿娘能确定麽?”
“你這孩子,竟質疑起阿娘來!”沈曼又好氣又好笑,“年紀輕一些的皇子皇女,阿娘不了解,還能不明白館陶不成?”館陶公主爲找個兄弟做依仗,對代王熱絡過好一陣子呢!若不是礙着穆皇後,不敢成天上門,她連指腹爲婚的事情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