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行宮構思巧妙,巍峨大氣又不失婉轉多情,更沒有遺忘它消暑的本質。縱在炎炎夏日,含元殿中也透着絲絲涼意,大夏的主宰,被萬民尊稱爲“聖人”的秦恒放下了手中的筆,内監匡敏悄無聲息地走了上來,手腕微動,一聲不發地爲秦恒研磨。
秦恒沉思了一會兒,忽問:“慎行,這些日子,後宮可還平靜?”
慎行是匡敏的字,這位八歲就跟在秦恒身邊,看着他處理政務,陪着他征戰沙場,替他擋過三次緻命刺殺,險些性命不保的内侍一輩子忠心耿耿,對秦恒一心一意。秦恒對匡敏的态度也不像内侍,反倒像一個得力的,允文允武又十分忠誠的臣子。
秦恒曾經問過匡敏,是否記得家鄉何處,還有沒有什麽親戚,若是相認,可有什麽表記,他可派人去尋,給匡敏過繼個一兒半女的,将來也有人供晚飯吃。匡敏感激涕零,拼盡全力去回想,無奈年幼的時候,他家中就遭了洪水,舉家逃難,不得已才賣兒賣女,颠沛流離,也不知到了哪裏,很難找到。
爲一個内侍的家人興師動衆,有礙聖人清譽,旁人若用親眷來威脅匡敏,匡敏也不知道在骨肉至親、家族傳承和秦恒這麽多年的情分,自己的忠心之間選擇誰,還不如一輩子都不知道,權當自己是個孤兒。
匡敏沒将自己的心思說出來,聖人卻看出來了,他忠誠至此,聖人十分感動,命工匠在帝陵特意爲匡敏修建了一間墓室,允他以朝臣的身份附葬帝陵,配享祭祀。
聖人對匡敏的厚愛,大家都看在眼裏,莫說後宮妃嫔,就連朝臣也不敢對匡敏有半分輕慢。饒是如此,匡敏也十分恭順謹慎,即便穆皇後遷怒于他,偶有責罵。憑他在聖人跟前的地位,也沒對聖人進穆皇後的半分讒言,鬧得後來穆皇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拉不下臉對内侍賠不是,便将好東西源源不斷地往他的住處搬。
穆皇後與懷獻太子過世後,聖人心思難測,不知多少人想走匡敏的關系,這位内侍依舊油鹽不進,恭謹無比,也收旁人的禮,大事上卻從來不透露半絲,頂多對聖人敲敲邊鼓,遇到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時說說話,若是辦不成,禮物也會如數退回。這些事情,聖人清楚,也明白匡敏有分寸,他是默許的,匡敏也明白這一點,低着頭,聲音很輕,卻足以讓聖人聽清,吐字很慢,卻不會讓人焦急,每個字都十分清晰:“回聖人,後宮還算平靜,縱有些事端,也是宮女打碎杯盤,低位妃嫔覺得绫羅綢緞分得有些不均等小事,在貴妃、惠妃和華妃三位娘娘的決斷下,都已掩了過去。”
宮女打碎杯盤,低位妃嫔覺得绫羅綢緞分得不均?如果隻是這等小事,何須對聖人回禀,又何須用“掩了過去”?
貴妃是個好女人,脾氣壞,心卻不壞,就是運道欠了幾分;華妃溫柔沉靜,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二公主的生母蘇氏前車之鑒就在眼前,無論生男生女,都有人會讓她“難産”,即便留下了孩子,人也沒了。雖說這是不是自己和悅娘做得,對蘇氏的命運,他們卻都是明白的,這就是認不清身份的人得下場。在這種情況下,劉氏耐得住性子,直到悅娘有孕,才對自己求個孩子,也算頗有眼光。唯一麻煩得就是惠妃,中年得子,有些執拗,老八說什麽,她就做什麽。雖說膽子小,耳根子軟,偏偏養出了老八那個沒用的禍害……倒是陳氏,這些年來,眼界和見識雖高了,心性卻也有些歪,表一套裏一套的做派也沒什麽,自作聰明卻有些煩人。
後宮發生的事情,少不了陳氏的手筆,她和惠妃,真是……
想到這裏,聖人眉宇間的皺紋又深了些許,他沉吟許久,方道:“吩咐殿中省,開始縫制昭儀常服與禮服。”
匡敏聞言,心中不由一緊。
昭儀身爲九嫔之首,位置十分微妙,若是陳修儀晉了位,聖人又一副不打算再晉别人的樣子,魏王的天降祥瑞就是個笑話,但信這個的人也很多,做得如此明顯,聖人的聲譽也會受影響。晉鍾婕妤?這倒是說得通,即便自己服侍聖人這麽多年,對聖人的心思,也有些将信将疑。
“慎行。”
“奴婢在。”
“去立政殿。”
聽見聖人這麽一說,匡敏也有些惴惴。
立政殿是大夏皇後的寝宮,穆皇後過世之後,聖人起初想封了它,以免觸景傷情。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命人時時打掃,每日更換鮮花瓜果,一如穆皇後在的時候。聖人與太子更是時常前去,追思立政殿曾經的主人。懷獻太子死後,聖人時常在東宮顯德殿流連,卻沒有再踏入立政殿一步。
今天,是第一次。
就不知這次,聖人去見穆皇後,究竟是出于歉疚,打算另立皇後,還是堅持誓言,一如既往?
還未等他多想,聖人又道:“慎行。”
“奴婢在。”
“桢兒的病情呢?如何了?”
陳留郡主身份特殊,本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匡敏從不敢小觑這位郡主,自然爲她說話,便道:“太醫令回話說,郡主安心調養即可。”
聖人冷哼一聲,不悅道:“高家真是越來越不像樣,桢兒身爲皇室貴女,又是高衡的發妻,高炆、高熾的母親,她身子不适,病床前竟隻有盈兒一人侍奉,高炆、高熾點卯倒是點得勤,有時間成天在外跑,怎麽不見他們去芳景園看看母親?”
陳留郡主爲什麽“病”,聖人和匡敏都心知肚明,無非是高家人想走别人的門路,得以參加永甯節,省得一次來不了,以後就永遠别想來了。這本就是陳留郡主給高家人準備的苦果,她會允許他們逃過?你來?行,我病了,我不來。旁人問的時候,你們怎麽說?母親卧病在床,自己參加慶典?不孝之人,還能繼續做官?
若非爲了高盈,聖人和陳留郡主豈會這樣捏着鼻子忍下高家?早就和離,男婚女嫁各不相幹了。
“來年春闱的士子……”聖人沉吟片刻,才說,“挑家世得當,品貌兼備,年紀輕輕的,給朕瞧瞧。”
說到這裏,聖人歎了一聲,有些抑郁:“元啓生得有些不湊巧,若他晚生十年,裹兒或盈兒的婚事便不用愁了。”
這些話若是傳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場風波,所以聖人隻對匡敏說,因爲匡敏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就好比高家的事情,那是人人打聽都可以說的,至于這一樁……哪怕是骨肉至親來問,也不能吐露半分。
聖人坐在肩輿上,神色有些沉重。
他這一生,縱談不上光明磊落,大半時候也做得頗爲公允。此生摯愛自不用說,最歉疚得當屬皇長子秦恪,最憐惜得自然是陳留郡主秦桢,這兩人又都隻有一個愛若珍寶的女兒。
帝國的繼承人需要有本事,有手腕,有擔當,自己剩下的五個兒子,哪一個都不具備這樣的本事。老六既然跳了出來,也好,無論是他做其餘三人的磨刀石,還是其餘三人做了他的踏腳石,隻要器量足夠,萬裏江山交付到此人的手中也未嘗不可。倒是恪兒和桢兒需要人庇護,若是卷進驚濤駭浪之中,性命必将不保,爲他們的女兒找如意郎君,才是當務之急。
匡敏略加思考,還是低下頭,小聲說:“魏王殿下曾找過奴婢……”
“讓朕猜猜,他必定是想讓你幫忙分說,懇請恪兒将愛女許嫁?他的兒子自然是不可能的,那麽就是蘇銳的兒子?”
“聖人英明!”
見匡敏惶恐,秦恒笑了起來:“你不必緊張,老六便是這種人,自身膽氣不足,偏愛走些捷徑。事兒辦得不錯,就是太過小家子氣,太極端了些。那麽多人說他狠辣無情,刻薄寡恩,雖說多半是怨怼之言,卻總有那麽一兩分真心在。”
穆皇後在的時候,這些話,他能對穆皇後說。穆皇後不在之後,很多事情,聖人隻能埋在心裏,偶爾對匡敏說上一說。
由此可見,即便魏王得了祥瑞,聖人對魏王也算不上特别重視。若非如此,将來的一國之君,怎麽也要留幾分臉面,不至于在一個奴婢面前随意點評,哪怕這個奴婢是内監也一樣。
匡敏很清楚這一點,故他知曉,昭儀之位,八成不是留給鍾婕妤的。
“不過,蘇銳的兒子……”聖人頓了一頓,自言自語,“蘇銳很不錯,大夏能得此帥才,實乃我朝之幸。他的兒子,朕仿佛瞧過一兩次,覺得不甚出奇,便沒怎麽留意。老六敢拿蘇銳的嫡長子出來,自有一兩分自信,朕還是看看吧!”
若魏王真能挑得起大梁,少不得重用蘇銳,真如此的話,代王的嫡女嫁給蘇銳的嫡長子,倒是一門不錯的婚事——前些年,代王助魏王穩定局勢,後些年,蘇銳憑功勳和情分保住代王,互利互惠,對誰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