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曉女兒孝順,秦恪也不好駁她的興頭,便接過禮單,認真看了起來。
秦琬見狀,笑意盈盈地看了一眼裴熙,裴熙神情輕松至極,眼中帶了一抹贊許。
代王對女兒無所不應,這沒錯,可情分這東西,揮霍着揮霍着就沒了,你怎麽就能确定自己經營的情分足夠兌換幾十年來一次又一次的要求呢?若是反過來,代王有什麽難處,秦琬先幫着解決了,天長日久,代王習慣了事事靠女兒,無論什麽棘手問題都有女兒處理。哪怕屬下彙報了難事,代王也不會自己去想,第一時間就扔給秦琬。到那時候,秦琬即便不伸手,外事的處理權也全在她手上了。
宦官弄權,數見不鮮,何也?不就是他們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專給皇帝看他樂意看到的麽?比起指點這個,抨擊那個,讓你這又不準做,那又不準做的忠臣,自然是事事趨奉的佞臣來得可心。
“這單子……”出乎秦恪的衣料,女兒拟的賀禮,實在沒什麽可挑的,就是……“好些是旁人送來的賀禮,咱們呈上去……”會不會寒酸了點?
不是說賀禮的貴重程度,僅僅是說别人送過來的賀禮,自己轉手上貢,實在凄涼。
秦琬望着父親,十分認真地說:“咱們有些什麽,聖人都知道,談不上寒酸,阿耶的孝心到了就好。再說了,您難道不覺得,登記造冊,哪怕出事也有據可查的東西,總比咱們在才開不久的鋪子裏買來,不知是誰送過來,也不知是不是給咱們設的套兒好吧?”
“你這孩子……”秦恪聽了“出事”二字,本能地心中一緊,見秦琬說得這麽鄭重,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寵溺道,“好吧,你這樣說,咱們便這樣送。”
話音剛落,他便意識到自己又不小心将長史和司馬給忽視了,不由尴尬起來。
秦琬知父親的心思,小聲道:“阿耶,我聽趙九郎說,魏王府在城外的莊子,最近多了好些鬼祟的人。”
代王再怎麽不理會朝政,也知魏王是新太子的大熱門,若他換個略好一些的生母,哪怕隻是個籍籍無名的宮人,也不至于處境這樣尴尬。
他對趙肅十分信任,也知秦琬與趙肅的關系好,絲毫不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連連點頭:“你說得不錯,謹慎些好,謹慎些最好。”
說到這裏,秦恪忽然想起來,女兒曾經興緻勃勃地要給趙肅做媒,他們夫妻倆還調笑,說她小小年紀就這麽愛操心,也不知她究竟是三分熱度還是真打算做,便随口問:“說起來,趙肅的親事呢?定了人選沒有?”
秦琬低下頭,默不作聲。
代王見狀,便知情況有異,他按下心中的疑慮,故作随意地将單子遞給長史吳利,望着宇文杉,說:“你們參詳一番。”
宇文杉是個粗人,統兵作戰有一手,人情世故卻是自家婆娘一把抓,什麽禮單啊,賀禮啊,他從來不管,掙東西是他的強項,怎麽花怎麽用,全歸娘子管,娘子說行那就行。故他從吳利手中接過單子後,裝模作樣地看了兩眼,一看到長長的名字,這個福那個壽,這個金那個玉,他便覺得頭大,連忙将禮單呈給代王,瞧着吳利。
吳利沉吟片刻,正色道:“縣主蕙質蘭心,所拟之物并無不妥,唯有一二物件,略犯内宮忌諱。”
秦琬溫言,微微挑眉:“内宮?郭貴妃、李惠妃和劉華妃的喜好,我都顧慮到了,陳修儀也沒落下,即便是仙師,亦是按着往年的例來,不知還有設呢需要注意的?”
枕頭風的威力固然不可小視,不争皇位的代王也不需要對後宮谄媚太過。
皇後過世,三夫人沒了兩個,剩下的那個已是方外之人,逢年過節都不抛頭露面。
四妃雖是從一品,卻也受不得正一品親王的全禮,想到她們打理後宮多年,頗爲了解聖人,又是如今妃嫔中身份最高的,秦琬才照顧了一下她們的喜好,盡量讓賀禮不要刺到這三位的眼,哪怕是魯王的生母陳修儀,秦琬也顧慮了幾分。至于魏王的生母鍾婕妤,這位常年累月都不準出席任何場合的妃嫔,誰會在意她的喜好?
吳利敢挑秦琬的毛病,自然不會無的放矢,故他欠了欠身,恭敬道:“縣主有所不知,後宮中還有一位藍充儀,雖無所出,卻極受聖人寵愛,即便是……”他本想說太子妃,卻立刻意識到這個外甜内苦,害得太子無子嗣,墳茔凄涼的女人已成了是皇室禁忌,便生生改了口風,“便是陳修儀,也需避其鋒纓,開罪不得。”
聽見這個妃嫔姓藍,代王有一些印象,便問:“這個藍充儀,是不是侯妾出身的那個?”
吳利想不到秦恪竟問得這樣直接,略頓了頓,方道:“正是。”說吧,他壓低聲音,有些緊張地說,“藍充儀不喜旁人提及她的出身,自她得寵之後,本來就位于末流的巨平侯府更沒了聲息。”
秦恪聽了,不住皺眉。
他記性不錯,依稀記得,這位藍充儀三年前還是正四品的美人,如今就變成正二品,九嫔中排第七的充儀了?
要知道,美人到婕妤,婕妤到九嫔,看似就是一個位份的差距,實則天差地别。襄城、新蔡公主的生母,生女有功方封婕妤,若沒生兒育女卻能封婕妤,已是聖人愛重的表示。至于九嫔,那又是另一重意義,細細算算聖人的後宮,能位居九嫔的,或生子有功,或家世顯赫,或是聖人做王爺時就進府,且有個名分的老人。藍氏侯妾出身,不過殊色驚人,何德何能,可以位列九嫔之一?要知道,魏王的生母也隻是個婕妤,代王的生母……也隻被追封了九嫔中最末的充媛。
藍氏不過是一介侯妾,代王的生母葉氏雖也是精心調教出來的歌伎,卻是實打實的良民。聖人若嫌葉氏出身低微,爲何給藍氏優待?如此一來,聖人昔日的原則和堅持,豈不是一場笑話?
秦恪身爲人子,自然惦記生母,聽見吳利這樣說,免不得憤憤不平地想——葉氏命運飄零,因美色被強搶入王府,成爲湘王籠絡嫡出兄長的工具;她運道好,被臨幸一次就有身孕;卻在那之後再也見不到聖人,直到聖人将她贈給部将,她迫于無奈,才當場說出自己有身孕的事情,又有什麽錯?與命運始終不由自主的葉氏相比,藍氏不念舊主,嚣張跋扈,品德敗壞,憑什麽能淩駕于葉氏之上?
“孤是皇長子,犯不着讨好一介侯——”秦恪心中不悅,冷冷開口,話說到一半,見女兒對自己使眼色,裴熙也流露出焦急之色,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轉口道,“年輕妃嫔喜歡什麽,孤怎麽知道,這事也不需孤知道,按舊例辦就試了。”
皇長子可以看不起一個侯妾出身的女子,卻不能看不起聖人的妃嫔,哪怕隻是個最末等的采女,隻要她有名分,便不能将輕視挂在臉上,更不能明着非議對方。
無論藍氏出身如何,聖人封了她做充儀,她就是正二品的充儀。拿她的出身說事,背地裏可以,當面還是算了,否則不是打聖人的臉麽?
吳利見狀,心中一凜,腰彎得更低了。
他已看出來,代王溫和歸溫和,性子卻變得有些擰。不僅如此,對那張象征至高無上權柄的椅子,代王竟是真的沒想過去争,否則也不會在明知道聖人多寵愛藍充儀,幾番爲她破例晉封的情況下,隻因爲心中的驕傲和不滿,就将藍充儀忽視了個徹底。
這樣的主君,必須順着來,萬萬不能明着拂逆,尤其在海陵縣主的事情上,自己需得潛移默化,不能明着與海陵縣主對着幹。
吳利和宇文杉走後,代王見裴熙沒挪動的意思,也沒将他當外人,當着他的面,十分關切地問秦琬:“趙肅的事情怎麽說?”
“沈家親眷中沒合适的,伯清表哥在幫着找。”秦琬笑道,“我都說不用了,表哥還這樣熱心,實在過意不去。”
沒有合适……的?
秦恪聞言,狐疑得緊,卻忍住沒問,待女兒一走,他立刻招來程方,詢問事情的經過。
程方自不會讓秦恪厭惡沈淮,本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謹慎,他着重誇大了“沈家姻親對趙肅避如蛇蠍,認爲他配不上她們家姑娘,于氏碰多了軟釘子心中不快,不願再管”的事實,将沈淮說得繁忙無比,即便有心,也無暇顧及家事。
秦恪也是不願插手家事的人,程方這麽一說,他便信了大半。也是沈淮命好,就在秦恪知曉此事的當天晚上,魏王的别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