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景園的使女媽媽們訓練有素,人來人往,進進出出,誰也沒往這邊多投一個眼神,可混進後宅的,哪個不是人精子?呂氏做姑娘的時候嬌生慣養,嫁了人之後,國公府的大權攬了大半,何曾有這樣狼狽的時候?一想到自己的情景全落入奴才的眼,會成爲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呂氏又羞又氣,卻沒忘記丈夫叮囑的話語,生生将委屈吞了回去。
這幾年的政局變幻莫測,鄧疆這般揣摩聖意,青雲直上的人雖有,卻到底少,更多得則如申國公高衡一般,仍享着高官厚祿,卻不知哪裏惹得聖人不滿,聖眷大不如前。爲了重獲聖眷,高衡絞盡腦汁,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卻收效甚微。偏偏在這時候,申國公府的祠堂又塌了一半,莫說犯了皇室的忌諱,就連高家人自己也心裏打鼓,覺得莫非是兒孫不孝,祖宗發怒了?
申國公高衡爲穩定人心,自要将此事清查到底,查來查去,查到竟是過世的太夫人失察,任人唯親,導緻祠堂偷工減料,登時沒了脾氣。
他心中清楚得很,當時,陳留郡主知曉了他“誤娶”之事,大發雷霆,命工匠大興土木,修建芳景園,一副與他劃清界限,不再來往的模樣。申國公太夫人苦苦挽留兒媳婦,見素日賢惠的兒媳軟硬不吃,也來了火氣。
太夫人奈何不得陳留郡主,卻一門心思要和兒媳婦打擂台,思來想去,不知爲何将腦筋動到了祠堂身上,說要出私房錢修葺祠堂,博個美名。這等花錢買吆喝,又能得到好名聲,不觸犯旁人利益的事情,族人自然是大加贊美,也不會在工匠的人選上與太夫人别苗頭。誰能料到十多年過去,一時的婆媳置氣,卻讓申國公府落入這般尴尬的境地。
高衡不能說過世的生母不好,若說工匠不行,少不得落個“識人不清”的名頭,有這麽個名聲在,做不成官也是可能的。可若一直擔着“讓祖先發怒”的不孝名兒,還指不定旁人怎麽猜,一個不好,官位也沒了。他思來想去,隻覺千般計策,無一不可爲,卻都繞不開聖人的表态。故申國公世子高炆千叮咛,萬囑咐,務必讓妻子彎下腰,怎麽小心謙恭怎麽來。哪怕是死,也得死在芳景園裏,不能被趕到外頭去。
呂氏與陳留郡主接觸得不多,平日既慶幸婆婆不管事,不用她晨昏定省,又覺得公公的小妾實在煩人,若婆婆能将她們收拾得妥妥帖帖就好。如今遇到事兒,猛地發現婆婆的喜好,自己一絲都不了解,才有些誠惶誠恐,戰戰兢兢。
陳留郡主興緻勃勃地研究脂粉,壓根沒拿兒媳婦當回事,高盈卻擱了筆,問貼身侍女洗硯:“外頭是什麽情況?”
她本就是冰雪聰明的人,母親平素不愛她勞神,如今卻要她作畫,她便明白了大概。本想裝聾作啞,偏偏靜不下心來,糾結許久,還是忍不住問了洗硯。
洗硯不敢直說申國公世子夫人已經在烈日下跪了小半個時辰,含含糊糊,避重就輕地說:“世子婦有事求見郡主,郡主頭疼,讓世子婦回去,世子婦不肯,便在門口等着。”至于是站着等,還是跪着等……正常人都不會覺得事态重要到需要“跪求”吧?陳留郡主的賢惠之名,長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可不是什麽搓揉兒媳婦的人。
“大嫂?”高盈難以置信地看着洗硯,追問了一句,“不是大兄,是大嫂?”
“正是。”
高盈癱坐在椅子上,苦笑一聲,自嘲道:“這就是我的父親,我的兄長——”事情是他們做的,責任卻要一個無辜的弱女子來扛,他們能不能有點擔當,能不能有點擔當?
“郡君……”
“我去見阿娘。”
洗硯心中焦急,卻沒辦法阻止,便向吹墨使了個眼色,讓她去向陳留郡主報信。自己則彎下腰,恭恭敬敬地說:“外面日頭熱,郡君稍待片刻,奴婢這就去準備。”
呂氏跪在人進人出的地方,不就是仗着高盈心軟,若她見了,必會說情麽?哪怕她視若無睹,小姑見到長嫂這樣狼狽,都不說一句話,傳出去可不是什麽好名聲。
他們的用心,陳留郡主早看得分明,一得了吹墨禀報,她便起了身子,瞧也不瞧呂氏一眼,乘着肩輿,搭着使女的手,款款來到高盈的房間。
高盈知使女們得了母親的吩咐,也沒急着去,一見母親來,先行了一禮,服侍陳留郡主坐下,這才欲言又止地看着母親。
陳留郡主揮揮手,使女媽媽魚貫而出,将門合上。
“阿娘——”
“盈兒,你想說什麽?”
“我……”高盈咬了咬下唇,半晌才讷讷道,“父親和兩位兄長,實在太……”太過分,太沒有擔當了。
陳留郡主微微一笑,讓女兒坐下,凝視着女兒的面頰,溫言道:“隋桎想娶你,你知道麽?”
高盈聽了,臉色通紅,不自然地低下頭來,小聲說:“阿娘覺得好,他必定是好的。”
“是麽?我倒覺得,隋轅更合适。”
“啊?”高盈心中驚訝,猛地擡起頭,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孟浪,耳根都紅透了,“阿娘……”
陳留郡主握着女兒的手,敦敦教導,字裏行間卻滿是冷意:“隋桎與高衡、高衡的兩個兒子一樣,皆是功名利祿高于一切的人。對這種人來說,妻子隻是服侍父母、打理家事、生兒育女、教養兒女的工具,妾室則是閑暇無聊時的點綴。女人爲了過得好,可以将自己裝成這個樣子,卻不能真削平了自己的棱角,把自己往這個框裏放,将男人的話當成金科玉律。他若不尊重你,這輩子都不會尊重你,到了關鍵時就會将你舍棄,就好比你的嫂子,哪怕她生下了申國公府的嫡長孫,那又如何?我若退讓一步,教養孫子爲代價,逼着高炆休了她。莫說高炆,就是高衡,也是一百個同意。當然了,爲了名聲,休倒是不會休呂氏,讓她無聲無息地死了卻很簡單。”
說到這裏,秦桢頓了一頓,方道:“這樣的男人太過可怕,我不能庇護你一輩子,隻能讓你一輩子不與這種人同床共枕。倒是隋轅,傻是傻了點,卻有顆赤子之心。隻可惜,他的聲名太過狼藉,當利也不好想與。這等人,勉強做個朋友也就罷了,關鍵時說不定能幫上忙,過一輩子還是算了,隋家,不是你的好去處。”
秦桢知女兒一貫聽自己的,卻不知對隋桎這等人人愛慕的對象時,心底究竟是什麽感覺。她已經放棄了兩個兒子,不願與女兒離心,便借着這個機會,細細爲女兒剖析一番。
高盈談不上對隋桎有好感,但對方終究是諸多貴女心中的如意郎君,權貴命婦眼中的大好女婿人選,心中怎會沒有一絲绮念?如今聽陳留郡主這麽一說,本就不多的心思登時煙消雲散,隻見她秀眉微蹙,似要流露一絲厭惡,礙着修養,生生忍住,隻是小聲說:“還是裹兒厲害,第一眼就不喜歡他。”
“裹兒确實很聰明,你将來有事,隻管去問她。”陳留郡主想都不想,毅然道,“斷不會有錯。”
“那……永甯節的時候……”
陳留郡主搖了搖頭,歎道:“那種時候,事情便輪不到你出頭了,這事,二叔和恪弟會做。”
二叔?
高盈乍了乍舌,點頭應下。
申國公府的波瀾起伏,秦琬自有所耳聞,她挑了挑眉,默默将陳留郡主的名字往“不可招惹”的名單往前挪了幾位,便施施然地坐在書房,與代王讨論起永甯節的賀禮來。
代王雖回京不過月餘,諸如喬遷之喜,晉封之喜等等,長安權貴無不送了賀禮過來,加上聖人的恩賜,庫房頗爲充盈。
知曉代王困窘,想借機讨好他的人不在少數,這些送來的賀禮中,很大一部分都極爲名貴,很适合送給聖人。秦恪對着這些珍寶,卻有些不敢挪動的意思,唯恐誰借此機會栽贓陷害,又害他萬劫不複。
秦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秦琬卻不。她翻閱着禮單和物品冊子,勾勾畫畫,圈了好些名單出來,拟了好久,這才遞到父親面前,溫言道:“阿耶,您看,這樣如何?”
此言一出,坐在書房裏的一個中年人下意識皺了皺眉,威嚴的臉上略有些不悅,卻礙着秦琬的身份,不好發作。
身爲代王府的司馬,對縣主什麽外事都要插上一手,甚至越俎代庖的做法,宇文杉是極爲不滿的。别說是個小娘子,哪怕是個小郎君,也沒有手這麽長的道理,偏偏……唉,主君不說了,他一個做臣子的,還有什麽可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