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安郡君由己度人,覺得秦琬怎麽也不會幫兩個庶姐出頭,嬌氣發作,這才決定給秦織和秦绮一點臉色看看。如今秦琬這麽一表态,榮安郡君的眼中露出一絲難堪,猶不服輸地說:“你站着便站着,誰管你?”
秦琬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麽,心中卻有些遺憾,更有些警醒。
長安城身爲帝京,權貴們又處在這頂級的圈子裏,耳濡目染,哪怕不刻意去學,也能知曉不少東西。大夏重嫡出,這自然是好事,可這人呐,被捧慣了,便會失了冷靜,就如榮安郡君——她的父親是蜀王嫡長子,蜀王親請,朝廷賜封的嗣王,那又如何?蜀嗣王嫡親的兄弟對這個位置虎視眈眈,代王身爲宗正寺卿,若是有意刁難,哪怕在王位的更疊傳承上動不了手腳,也足以令你心急如焚好一段時光。更别說代王若不犯事,宗正之位必定是長長久久地當下去的,難不成蜀嗣王就沒有兒孫,不需要爵位诰封,沒有求到代王身上的時候?
無論身在何處,面臨何種境地,冷靜,才是最最要緊的。若不審視清楚自己,便會犯和榮安郡君一樣的錯誤,明明在可以不得罪人的時候,卻硬要得罪别人,至于這個人該不該得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靈壽縣主眼見事情有點鬧大的意思,忙道:“海陵縣主初來乍到,咱們理應熱情招待,怎能和她置氣?”
榮安郡君驕縱歸驕縱,卻很是欺軟怕硬,見秦琬神色淡淡,傲然站在原地,沒一絲一毫退避的意思,又想到屏風旁就是長輩們,心中也有些惴惴的。一聽靈壽縣主給了個梯子下,她便不情不願地别過臉,嘟哝着:“既是如此,那就算了。”
德平郡君見狀,冷笑一聲,剛要說什麽,靈壽縣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德平郡君便不說話了。
秦琬瞧着兩人的交流,心中微微一動。
德平郡君出聲的時候,秦琬觑着衆貴女的臉色,知道德平郡君必定不好相處。既是如此,爲何靈壽縣主正式表态,不再猶豫,德平郡君便壓下不悅,轉變了态度?館陶公主……魏王……
本朝公主權力極大,身份尊崇,雖沒到公然幹涉朝政的程度,卻無人會忽略她們的影響。
人有千種,種種不同,沒有兄弟依靠的公主,有明哲保身的,便有趨炎附勢的。館陶公主的性子與其母郭貴妃像了十成十,争強好勝,心氣高傲得緊,又與當利公主不和……等等,與當利公主不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想到這一層,秦琬已将館陶公主的用意猜到了幾分。
郭貴妃一生好強,卻獨獨差了幾分運道——她本出身名門,與張淑妃一道,賜給秦王做孺人,奈何肚子不争氣,遲遲沒生下孩子。待江南平定後,爲穩定江南局勢,聖人便納了白氏爲妾。
白氏身懷南朝兩朝皇室血脈,做妾已是委屈,誰都不能讓她再做賤妾。正因爲如此,郭氏不得不給白氏讓路,由孺人變成媵。待到聖人登基後,郭氏比宣氏差了幾分聖寵,又少了個傍身的兒子,隻得眼睜睜地看上宣氏位居三夫人,自己委委屈屈地做個四妃。哪怕賢妃位居三夫人之末,貴妃位居四夫人之首,看似隻有一步之遙,卻也沒辦法抹去其中的巨大差距。
運道不好,沒能生出兒子,這是郭貴妃一生的遺憾,她不怨任何人,唯獨對原本被她壓着,後來卻淩駕于她之上的宣賢妃積怨甚深,心結難解。在生母的影響下,壓過當利公主也成了館陶公主的執念,兩人處處别苗頭,嫌隙深到無論誰提起這兩位公主,都要耳提面命一番,順便感慨,時至今日,館陶公主還未有任何一樣能勝得過當利公主。瞧旁人的反應也知曉,德平郡君在當利公主的宴會上出幺蛾子,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太子的逝世,魏王的崛起,真正讓館陶公主看到了雪恥的可能。
魏王樣樣都好,唯獨母、妹二人,不知給他扯了多少後腿,招來多少麻煩,這是他最大的弱點。聖人不願鍾婕妤做皇後,直接影響到魏王的繼承權,讓他名不正言不順,若鍾婕妤……不再是魏王的生母了呢?
年長妃嫔撫養年幼的皇子實屬尋常,皇後将庶子記在名下,充作嫡子的事情亦屢見不鮮。聖人若要立繼後,白德妃已入道門,不屬紅塵,再往下算,可不就是年長,位高,有資曆,還有魏王的郭貴妃了麽?
這主意,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好是好,就是……
秦琬的目光落在屏風後,稍稍停留一瞬,旋即收回目光,微笑起來。
主意很好,就是太想當然了一點。
鍾婕妤再怎麽不堪,那也是魏王的生母,若是爲了皇位,魏王連生母都能不要。這樣的人,聖人豈敢讓他執掌萬裏江山?當然了,郭貴妃和館陶公主一片善意,貿然拒絕也不好,就不知魏王如何對她們虛與委蛇,哄得她們服服帖帖,深信不疑?
秦琬越想就越覺得有趣,眼角眉梢都帶着難以言喻的笑意,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由于她的視線恰好落在台子上,走神的功力又比較高,在外人看來,便是她全神貫注地看着百戲,整個人都入了迷。
在場的小娘子中,有瞧不起秦琬來自彭澤的;有看不慣她自降身份,幫助庶女的;還有嫉恨她容貌美麗,身份高貴的。雖不至于個個都身懷惡意,卻大都對她十分好奇,總要與好姐妹議論上兩句。無論诋毀還是同情,哪怕她們自己也很喜歡當利公主府戲班子的演出,都少不得加上一句“海陵縣主似是沒見過什麽世面,連這等不甚出奇的百戲都能看得入了迷”,仿佛不加這一句,便落後旁人,不能與她們玩耍一般。
陳妙站在秦琬背後,快被這些小娘子的眼神給烤焦了,好在沒過多久,當利公主發了話,小娘子們三兩成群,結伴玩耍,泛舟湖上去了。
高盈早早便得了陳留郡主的吩咐,見她們三三兩兩地散了,便小聲說:“我帶你去見平遙伯府的人?”
“這……”秦琬遲疑道,“會不會太過突兀?”
秦放愛慕平遙伯的外甥女陸娘子,陳留郡主知曉後,說陸娘子很不錯,若代王不介意平遙伯家的男人不争氣,這門婚事便無聲幹系。出于謹慎的考慮,陳留郡主才決定讓秦琬看陸娘子幾眼,回去後與代王夫婦描述一番。若他們有意,左右申國公府與平遙伯府是鄰居,小型宴會宴請一番,遞幾張請柬,也不是不可以。
高盈笑了笑,不住搖頭:“放心。”
見她這樣信心滿滿,秦琬露出一絲好奇。
高盈帶着秦琬,敏捷又利索地穿過人群,越過假山,繞過花木,末了,掀起深綠的蔓藤,笑道:“三娘,你果然在這裏!”
王七娘比了一個“噓”字,連連搖頭,高盈揮揮手,示意使女們躲好,陳妙不明所以,望着秦琬,秦琬點了點頭,讓他一道去。這才被高盈拉着,鑽過藤蔓,繞到假山後面。
秦琬略一觀察環境,便發現這是個竊聽的好地方——這座假山的石頭極大,旁邊又覆蓋了茂密的藤蘿,兩處雖有一段距離,乍一眼看過去,卻似渾然一體,比起前頭那個空隙明顯的假山隐蔽得多。不僅如此,陽關透過假山的縫隙,給這裏帶來了明亮,又有幾處較大的縫隙,被草木遮蔽,湊上去瞧,非但不會刺眼,還能将外界看得清晰。
透過假山縫隙能看到的地方,也是一個十分隐蔽的角落,草木茂盛,樹木蔥郁,若不仔細看,壓根發現不了裏頭藏了人。
這種地方,曆來是男女幽會、表白乃至偷情的最佳場所,也難怪王七娘興奮得緊。
“七娘,這是……”
“我瞧見德平郡君的貼身使女,就知道有戲!”王七娘眉飛色舞,不把高盈甚至初次見面的秦琬當做陌生人,“這地方,天時,地利,人和,又是一出好戲!”
聽見王七娘這樣說,高盈唬了一跳:“你……六娘和陸娘子若來找你,撞着德平郡君,那可怎生是好?”
王七娘撇了撇嘴,老大不開心:“陸姐姐找安娘子去了,六姊素來崇拜莫夫人,自是跟着去的,阿娘與舅媽談得開心,哪裏顧得上我。”
秦琬老早就想問了,坐在曲成郡公夫人莫鸾旁邊的怎麽會是兩個少女?蘇銳和莫鸾隻有一個女兒不是麽?聽王七娘的意思,似是陸娘子與一個姓安的,與莫夫人走很近的小娘子很親,便問:“安娘子?”
高盈不知秦琬想到朝堂勢力,質疑秦放用心上去了,還以爲她關注庶兄婚事,聞言便解釋說:“安娘子的生母陸夫人,恰是颍川陸氏家主的嫡女。”
說到這裏,她歎了一聲,露出一絲惋惜:“颍川陸氏何等聲譽卓著的人家,天一樓舉世聞名,誰能想到,竟,竟落了個男丁全無,隻剩兩個弱質女流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