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桢進門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代王的庶女,見她們行止都過得去,便不再分心。隻是輕輕按着沈曼,柔聲道:“你呀,有些不适,還這般多禮!”
沈曼笑了笑,絲毫不掩飾自己對秦琬的憐愛:“裹兒性子有些倔,若能學到盈兒一兩分,我便心滿意足了。”女兒太過特立獨行,做娘的沒有一日不擔心。
“盈兒太過拘束,若有裹兒活潑,我才安心呢!”秦桢瞧着高盈,說得真心實意。
申國公府的後院有些亂,秦桢不耐煩理會這些瑣事,導緻高衡的妾室頗爲嚣張,庶子庶女們也有些認不清身份。高盈自小就十分懂事,在使女媽媽們的影響和旁人憐憫态度的影響下,認定高衡寵妾滅妻,便養成了事事都做到最好的性子,力求讓父親刮目相看,讓母親以她爲驕傲。
秦桢礙于尴尬身份,不得不謹言慎行,卻希望女兒縱情肆意。見高盈的性子沒辦法扭過來,注定活得很累,秦桢不知歎過多少回。
人都是這樣,失去的,不能得到的東西,反會記在心裏,念念不忘。秦桢自己不能縱情而活,便對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秦琬十分喜愛,見秦琬有感染旁人,讓人不自主信服的力量,極希望高盈能和秦琬和睦相處,互相影響,莫要活得太過拘束。
沈曼見多了對秦琬明着恭敬,暗中嘲諷的人,對陳留郡主的态度更是感激不盡。
她們倆寒暄的時候,高盈也望向秦琬,禮貌之餘,也有一絲好奇。
秦琬見高盈眼神清澈,毫無探究之心,唯見關懷之意,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溫柔,讓人見着便無端生出三分親近之心。裙裾搖擺之間,隐隐露出一雙繡花軟鞋,而非時下貴女愛穿的木屐,知曉這是爲了照拂自己,越發寬心,便對高盈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高盈素日見到的貴女多半含蓄,鮮有初次見面就這麽熱情的,故她怔了一怔,才報以禮貌微笑,打定主意與秦琬交好,不能讓她的笑容被閑言碎語奪走。
秦绮見着這一幕,謹言慎行的決心更加堅定。
嫡庶猶如天塹,不可跨越。嫡母始終不可能像疼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庶女,庶女再怎麽孝順……也就是個面子情罷了。
抱着這種想法,她老老實實地坐在鄉君獨有的車架上,低眉順眼,車簾都不敢掀,唯恐讓人鄙夷了去。
代王府、陳留郡主府和當利公主府,皆在權貴雲集的長樂坊,不聞喧嚣,唯見清幽。秦琬命人束了簾子,觀察道路兩旁,略記一記路線,似是想到什麽,便問一旁的陳妙:“我聽說,陳留郡主府與申國公府相連,不知當利公主府是何等情狀?”
陳妙這些天惡補了好些常識,聞言便道:“當利公主府與沛國公府占了整條槐樹街,如所有公主府一般,在側邊與沛國公府開了扇門,并未如郡主府一般徹底打通。”
秦琬聞言,微微挑眉:“哦?當利公主一直住在公主府麽?”
陳妙不知她的想法,用心揣摩仍不得其門,隻得硬着頭皮說:“當利公主與老沛國公的感情極好,老沛國公過世後,公主殿下見舊日景物,心中傷懷,便搬回了公主府。”
他的回答很官方,很正統,也很合乎情理,秦琬一聽卻知是怎麽回事,微微一笑,語氣似歎息,又帶了一點詭秘:“這世道,當真可笑。”
很顯然,陳留郡主與當利公主的關系并不算好,卻也不像衆人想象中的那般差,爲何?因爲當利公主與嫡長子,甚至三個兒子的關系都好不到哪裏去。
當利公主是聖人的長女,齊王胞姊,賢妃宣氏所出,素得聖人寵愛。陳留郡主則是正室嫡出,無辜被累,又是穆皇後的養女,因着廢太子的緣故,她的品級永遠沒辦法再前進一步。
聖人爲補償陳留郡主,對侄女極好,親生女兒也要倒退一射之地。饒是如此,也沒辦法改變制度上的優勢——公主之子可以封爵。故這兩位天之驕女選婿時,權貴們對陳留郡主避之唯恐不及,爲了讓當利公主這位帝女花落入自家,卻打破了頭,最後,年紀輕輕就襲了爵位的沛國公雀屏中選。夫妻倆恩愛十餘載,生有三個兒子。而申國公高衡自以爲年歲比陳留郡主略小一些,賣力表現,陳留郡主獲悉真相後,再沒正眼瞧過高衡一次。
原本處處不如你的人,如今卻淩駕你之上,無論誰都不可能高興,陳留郡主不喜當利公主,再正常不過。當利公主呢,也對陳留郡主有些心結,爲何?一因她熱衷權勢,在生母、胞弟過世,穆皇後亦離世之後,頻頻向聖人推薦美人,後宮妃嫔對她極爲不滿;二因她與老沛國公恩愛多年,老沛國公離世之後,她不再嫁,身邊卻多有寵侍,甚至爲他們謀官,惹得許多衛道士不快,便拿“賢良淑德”的陳留郡主來說事。
這些男人覺得,哪怕你是公主之尊,也應對丈夫低眉順眼,寬容大度,賢惠地爲他納諸多妾室,撫養庶出子女。至于插手外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哪怕當利公主隻給男寵謀了幾個官職,别的半點沒幹,都有人說她牝雞司晨。
此等言論對旁人或許有用,對皇室公主,那便是清風過耳,什麽都不算。即便如此,當利公主也有些郁悶,覺得陳留郡主虛僞——你自己不樂意親近老公,就拿“賢惠”作伐子,處處彰顯自己心胸比我大度,品味比我高尚。就連你爲避開老公,修築園子,大家都覺得你匠心獨運,花園成了一道風景。這十幾年,你過得悠閑自在,我也悠閑自在,偏偏你的名聲比我好聽不知多少。你的兒子因你不肯給他們請封而離心,我的兒子早早就有了爵位,底氣足,覺得不需要再依靠我,因我有男寵與我離心,誰就比誰好過了不曾?
想到這裏,秦琬不住冷笑。
阿娘的意思,她很清楚——夫婿不是重點,兒子才是命根。隻要有兒子,女子就能挺得起腰闆,沒兒子就低人一等,婆婆唾棄,旁人鄙薄,自己也擡不起頭來。
這幾乎是全天下所有女子的看法,卻讓秦琬嗤之以鼻。
兒子?兒子就不是男人,不會有男人的劣根性了麽?當利公主與老沛國公感情好,沒錯!但誰規定她死了丈夫之後,不能再找新歡?難不成老沛國公死了,當利公主就得槁木死灰過日子,天天垂淚,哭泣思念丈夫,才算忠貞女子,兒孫才有臉孝敬她麽?若孝順還得講條件,不如不要。
至于給男寵謀官,那就更簡單了:當利公主尊貴無比,自然瞧不上那等不讀書,不識字的粗鄙之人,她挑的男寵,定是知情識趣,品貌俱佳,頗有才華,上得了台面的人,如此,才能入她的眼。正如女子服侍親王、國公服侍得好,得他們心意,能成爲有品級的媵妾一般,這些男寵服侍當利公主服侍得好,爲何不能給他們謀個小官,作爲酬勞?以聖人的英明,想必也不會拿要職來滿足女兒,動搖國家根本。
既彼此看不順眼,又有些同病相憐,若将她們兩個當做敵人看……有意思,真有意思!
想到奇妙處,秦琬的神采飛揚起來。
她受裴熙的影響極深,遠則放眼大局,近則謀算人心。旁人看得是風花雪月,她獨獨看得是刀光劍影,故她略加思考,便問:“當利公主的幼子,今年多大?”
陳妙畢恭畢敬地說:“平輿侯今年十八。”
當利公主與沛國公生了三個兒子,長子隋軒承了沛國公的爵,現爲南府十六衛中的右威衛将軍,與武成縣公平級;次子隋轾封瞿陽縣公,現爲果毅都尉,駐守華陰縣,拱衛京師;幼子平輿侯隋轅,剛出生就領了個雲騎尉的勳,十歲就被封爲侯,十三歲時,因射獵出衆,聖人又給了他遊擊将軍的散官銜。
秦琬了解當利公主的幾個兒子是何等官職,卻不知他們年歲,聽陳妙這麽一說,心中一動,喃喃道:“十八……真是巧了,我聽說曲成郡公的嫡長子,今年也十八?”
與隋轅一比,蘇彧就不那麽顯眼了。
曲成郡公蘇銳的生父貪杯好色,浪蕩昏聩,若不是死得早,諾大家業定會被他悉數敗光。即便他三十出頭就去了,蘇家的家産也不剩多少,若非蘇銳馳騁沙場,真刀真槍地拼殺,家中又出了一個王妃,蘇家也不會如此興旺。
蘇銳鎮守南邊,多瘴氣,卑濕,多少人水土不服,生生病死。故蘇彧沒跟着生父去沙場闖蕩,反倒專心在國子監念書,一年前方補爲三衛中的親衛。
陳妙不知秦琬有何想法,卻不妨礙他盡職盡責地說一句:“平輿侯……”
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秦琬一見就明白,這是說隋轅是個草包,蘇彧有真才實學,不由笑了起來:“想什麽呢!這些事情與我毫無關系,我隻是覺得,今兒必定十分精彩。”
有如此多适齡的俊傑在,如簡九娘那般的貴女,豈能不手段盡出,大戲連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