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夫婦統共就這麽一個嫡女,自然希望她和兄弟的關系好些,見狀便沒說什麽。
秦琬見秦放滿面堆笑,眼底卻有一絲忐忑,輕輕笑了笑,打趣道:“三哥莫要這樣看我,陸娘子的事,我可幫不上什麽忙。”
這話換做别家嫡女說,秦放信,由秦琬說來,他卻不敢當真。
奢侈昂貴的物事,代王夫婦不知往女兒院子裏搬了多少,秦放不會自讨沒趣,隻能另辟蹊徑:“一場戲換一句好話?”
“戲?”秦琬挑了挑眉,作勢思考,見秦放滿是期待,很壞心地搖了搖頭,“一句真話換一句好話。”
秦放聽了,心跳如鼓,利索的嘴皮子也有些不自然地結巴:“真,真話?”
“對啊!”秦琬笑意盈盈,側過臉望着庶出兄長,神色輕松寫意,好似漫不經心地拉家常一般,“我很好奇,三哥是怎樣避開二哥的陰謀,反将他一軍的?”
此言一出,秦放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
這,這……海陵縣主這是不相信他的誠意,認定他在僞裝了!
秦放情急之下,整個人都在打抖,語無倫次:“縣主請相信我,這真是一個巧合,我能解釋的,我真可以解釋的!”
秦琬認真看了一眼秦放,見他的慌張不似作僞,神情越發溫和:“三哥說笑了,不要多想。”
聽她這麽一說,秦放簡直快瘋了。
多想?我若不多想,豈能平平安安活到現在?
秦放胸無大志,甚至連爵位都不去肖想,隻願做富貴舒适的一生。知曉秦琬能影響到代王和王妃,甚至替他們做決定,秦放哪敢不解釋?故他急急忙忙地辯解道:“縣主有所不知,穆煌對我熟識的一個琴師眼饞得緊,卻未曾得過一次手,便嫉恨與他交好的我,故意搶……”說到這裏,秦放面露赧色,猶豫片刻,還是咬牙道,“故意搶我心儀的行首,特意選在我與她相會的時間,讓我見着這一幕。爲此,他非但沒讓樓裏人通知我一聲,還将護衛悉數調離,好讓我和平常一樣,從容推門而入。誰料事情如此湊巧,秦敬派人進門……”見到那一對被翻紅浪的鴛鴦,連男方是誰都沒确認,就毫不留情,痛下殺手。
他回憶過去的時候,秦琬一直留神觀察秦放的表情,見秦放又哭又笑,咬牙切齒有之,後怕慶幸有之。那種死裏逃生的喜悅,命懸一線的記憶,想要僞裝得惟妙惟肖,瞞過擁有同樣遭遇的秦琬,很難。
瞧秦放的神情,他是真不知情,但,巧合?
秦琬可不相信天下竟有如此之巧的事情,也不知多少方勢力在角力,才讓秦放逃過一劫,受難得變成了秦敬。
庶長子的身份便是如此,有利,更有弊。
知秦放隻是一枚卒子,并無險惡用心之後,秦琬笑容依舊,卻多了幾分親近的意味:“誰年少的時候沒情況過呢?至于那位琴師,你若喜歡,我就将她請到府中來,如何?”
秦放怔了一怔,猛地反應過來,忙道:“我,我,他……他是男的!”
男的?
秦琬略有些吃驚,卻很快就平複下來。
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陳妙爲何至今都面若桃花,聲音婉轉,身姿婀娜?無非是戲班子爲了吸引客人,将男作女,給他用藥罷了。秦琬可不會天真地認爲,若陳妙沒逃出那個魔窟,略有名聲之後,不會陪客人過夜。
“這個琴師……”秦琬慢悠悠地開口,見秦放緊張的模樣,笑了笑,緩緩道,“倒是個難得之人。”
秦放深以爲然。
曆朝曆代的皇帝和權貴,有男寵的還少麽?女人嘛,跟了男人,一輩子榮華富貴不想離開,在後宅中鬥來鬥去,那是常态。男人屈從權貴也無可厚非,卻哪有一生在後宅,塗脂抹粉還沒個依靠的?多半是跟了權貴幾年,趁機得些好處。等他們身子不再柔軟,聲音不再清脆,權貴們也就失了興趣。
再說了,女人插手外事,會被人說道,男寵跟着主子學習一二,卻是無人會多嘴的。幾年相處下來,買田置地,放良脫籍,甚至加官進爵都有可能。當家主母忌憚得是能生兒子的女人,對男人也不會計較,外院還有很多清俊小厮專門幫主子瀉火呢!
身在下九流,能不被權勢富貴所迷,甯願得罪穆家嫡子也不肯淪落風塵。這份不爲權勢折腰的風骨心性,當真難得。
“不過——”
秦琬悠悠一聲,又将秦放的心懸了起來。
見秦放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秦琬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琴師必定長得極爲漂亮,非常有手段,頗有些見識,還被人庇護着。最重要的是,他應當是官奴出身。”下九流的人,攀附權貴都來不及,妻子美貌被權貴看上,毅然将之典賣,甚至妹妹女兒外加自己一道送上門的比比皆是。在這種地方,風骨是什麽?除了欲拒還迎,就是愚不可及。
聽見妹妹的評價,秦放忙不疊附和:“沒錯,他長得……妹妹見過衛拓吧?”
“見過,怎麽了?”
“他……”秦放本想将這兩人做比較,又覺得太不妥當,辱沒了衛拓,隻得含含糊糊地說,“衛拓是九天之上的仙人,臨歌是遭了罪的。”一個高高在上,漫步雲端;一個困于污泥,輾轉飄零。
秦琬被兄長的話給逗樂了,心想若阿耶聽着,定會覺得秦放半絲文采也無,罰他做文章做到三更半夜。
想到臨歌的遭遇,秦放長歎一聲,破天荒露出點自責:“唉,都怪我,若非盯着我的人太多,臨歌本藏得好好的,根本不會……”
“讓我猜猜。”秦琬眨了眨眼,俏皮道,“這位臨歌琴師,生母是被沒入教坊的官家娘子,對麽?”
被秦琬這麽一說,秦放唬了一跳。
見他驚詫之中帶了幾分驚吓的模樣,秦琬知他在想什麽,笑道:“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
秦放吃驚地張大眼睛,對嫡妹佩服得五體投地,字裏行間流露不加掩飾的敬佩:“縣主說得不錯,臨歌的外祖,原是廢太子的中舍人。”
太子中舍人,正五品下的大官,亦是太子心腹,甚至是未來的宰輔,何等春風得意。主子一朝事敗,卻是男人或殺或流放,女眷沒入教坊的結局。
秦琬感慨了一陣,略略算了算,便問:“十六,還是十四?”
“啊?”
“歲數。”
秦放本不敢對嫡妹說這些,唯恐污了她的耳,迫于無奈才吐露一兩分實情。饒是如此,他尚有些膽戰心驚,怕自己“帶壞”了嫡妹,被王妃責難。如今見秦琬好奇之下,竟連對方的年齡都問,免不得擔心起來,便恭維道:“縣主神機妙算,臨歌今年正是十六,不知縣主如何猜出?”
“不是猜,是想。”
“那……請問縣主如何想到?”
秦琬望着秦放,見他真的好奇,登時眉眼彎彎:“想知道麽?幾趟遊玩來換?”
秦放聽了,登時擺出一副苦臉,垂頭喪氣地說:“容我想想。”
秦琬眨了眨眼,讓他去想。
如何想到的?這有什麽簡單?
臨歌能被穆煌看上,證明他的年紀不大,絕對沒到弱冠之年。
廢太子中舍人的女兒,哪怕容色平平,其父的高官也會是她苦難的源頭,教坊不可能放過這種斂财的機會。更何況,能生出臨歌那般容貌的兒子,其母的姿容亦能想象。這樣的女人,不被捧爲行首都說不過去,更莫要說裙下之臣。
大夏的妾室毫無地位可言,臨歌對權貴尚且堅守底線,不肯用身體和美色換取前程,料想其母也不願做妾,而是希望能被人贖買,放良,過安穩日子。隻因美貌太過,沒榨幹最後一分用處前,教坊不肯放人罷了。既是如此,母子倆爲何至今仍呆在教坊,苦苦斡旋呢?很顯然,朝中動蕩,勳貴子弟被長輩們拘束起來,不敢眠花宿柳。待風頭一過,年輕美貌的新人取代了她的位置,可不就錯過了唯一的機會麽?
十八年前,穆皇後有孕,太子出生,朝堂風向爲之一變;十六年前,宣賢妃過世,謠言盛嚣塵上,說聖人要追封宣賢妃爲後。
後一樁倒也罷了,攤上前一樁,真是不湊巧。
“對了,他姓什麽?”以臨歌這樣的出身,必定是跟着生母姓,廢太子的中舍人,難道不出自世家,反倒出自寒門?
秦放不知秦琬的用意,緊張地說:“他姓晏。”
“晏、臨、歌。”秦琬輕輕地念了一遍,很随意地稱贊了一句,“這名字不錯。”
話音剛落,她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揚聲喚道:“陳妙!”
管事媽媽和陳妙聽了,立刻轉過身來,向二人行禮。
陳妙雲鬓金钗,風情無限,秦放見了,露出一絲驚豔,卻很快回過味來:“妹妹,這個陳妙……”
“她是孫道長的弟子,從今往後,也是我的一等使女。”秦琬鄭重道,“也好就近指導我修煉養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