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句話,秦恪怒極之下,反倒笑了起來。
他生于王府,長于深宮,多年來處于這世間最鼎盛的富貴之地,自然明白——在這種地方,沒有所謂的公理和正義可以講。
皇宮中所有人無不仰聖人的鼻息,爲謀求聖人的寵愛,竭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聖人看。前朝的臣子或許還敢與聖人争執,但在後宮,聖人的話永遠是對的,大家必須照着做,聖人所喜愛的人必定是好的,絕大部分的人都會跟着學。他們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不需要有,想要活得更好,就得将自己打磨成規規矩矩,被聖人所喜愛的模樣。
同理,這條原則也适用于王府。
隻可惜,聖人是個講規矩的人;十年前的代王,或許也是個比較重視規矩的人。但在經曆了十年的流放,于生死邊緣走了好幾遭,遍嘗世情冷暖之後,他溫和依舊,卻在很多事上固執得緊。尤其是涉及到秦琬的事情,對代王來說,簡直是龍之逆鱗,觸之則血流成河。故他冷冷一笑,不複昔日溫和,竟帶了幾分屬于上位者的冷酷意味:“看樣子,不動大刑,你們是不會說了。來人啊,将她們脫出去,狠狠地給我打!打到她們願意說真話爲止!”
這些人想用“規矩”來鉗制秦琬,讓她不被代王喜愛,實在大錯特錯。
秦恪打心眼裏就不認爲女兒犯了錯,退一萬步來說,哪怕秦琬真将秦敦推下水,代王若有心追究,豈會不問秦敦身邊跟着的使女婆子,不問庶子秦放,獨獨問秦琬的使女?因爲他覺得,唯有秦琬的使女,才是和秦琬一體的,就算真有此事,也會爲主人掩蓋。誰料珍珠、寶珠和錢姑姑三人一副“爲了公理正義”的樣子,讓秦恪弄懂了“身邊無可心之人,皆不敢掌周紅英的嘴”是什麽意思,心中便騰起一團火。
宮裏慣會察言觀色,豈會看不出他的用意?明明知曉他打算保全秦琬,依然這樣做,可見她們的用心何等險惡!
規矩?在代王府,他就是天,他就是規矩,他想寵着女兒,讓她自由自在地活着,這些人還敢用規矩來壓她?宮中賜來的人再怎麽體面,終究隻是奴婢,誰敢讓她們瞧不起自己的嫡女,欺淩到她頭上去?這等背主的奴才,就該活活打死,以儆效尤!
他是聖人的兒子,受了十年的苦楚才回京,又不奢求那至高無上的椅子。聖人會容忍他,諸皇子有求于他,莫說他殺了這幾個奴婢,就算他殺了她們全家,那又如何?事出有因,名正言順,誰敢說一個“不”字?若是處理得好,就連“殘暴”二字,都不會與他有關,反倒稱他果斷。
見秦恪動了真火,沈曼終于開口,平靜道:“恪郎,她們孤身一人,心存死志,哪怕将她們打死也無甚用處。因着他們的賤命,污了你的名聲,實在太過不值。”說罷,她疲倦地揉着太陽穴,不住搖頭,“都怪我,這般無用,連個家都管不好……”
“你才回來一天,這些人……”秦恪冷冷地看着錢姑姑,哼了一聲,才道,“此事與你何幹?”
不過,沈曼這樣一說,倒是提醒了秦恪。
女官們自小入宮,哪怕骨肉至親,幾十年不見也疏遠了,未必珍惜得起來。倒是周紅英身邊的人,老婆孩子熱炕頭,兒女一窩一窩地生。他們不怕死,無所謂,若是他們的孩子也得跟着死呢?
宮裏來的人衆口一詞,說秦琬不好,反倒讓代王認定了女兒的無辜和可憐。一想到秦敦被生母拿來争寵,至今高燒不退,他就見牙咬得咯咯作響,聲音幾乎從齒縫中迸出來:“來人!見周孺人和老二的奴才全部壓上來,一個個給我打!若是問不出結果,就見他們全部扭到官府,告個盜竊之罪!”
此言一出,這些奴才吓得腳都軟了。
她們有“體面”,關系盤根錯節,就連主母都得分化拉攏,才能将之緩緩收複。饒是如此,還怕使女婆子們嚼舌根,壞了自己的名聲,處置起來都得想個妥帖的法子,又出氣又讓人尋不出錯。但秦恪是誰?正正經經的皇長子,代王府的主人,他命人送到官府去的奴才,還能有翻身的機會麽?偷竊之罪,可大可小,萬一代王說他們偷了禦賜的東西,一家子人頭落地也不過就是兩三個月後的事情,他們怎能不怕?
出人意料的,周紅英最信賴的周姑姑哀嚎一聲,往沈曼的方向爬去。七月怕她會傷害到沈曼,立刻擋在面前,周姑姑竟抱住七月的大腿,嚎哭道:“奴婢知錯,奴婢認錯,奴婢老實交代!是周孺人說,實哥兒病了,大王都不來,可見王妃娘娘這十年來灌了多少壞話到大王耳朵裏。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命薄,養不住兒子,就存心不讓有兒子的人好過。既是如此,她便讓王妃娘娘也不好過,徹底絕了王妃的指望!”
周紅英未曾想到周姑姑會背叛自己,聞言便露出驚懼之色,尖叫着想沖上去,撕爛她的嘴,卻被沈曼的使女們攔住,隻能一邊掙紮,一邊高喊:“胡說,你胡說!”
事到如今,周姑姑也放開了,隻見她死死摟住七月的大腿,不住磕頭,邊磕邊說:“奴婢所言句句屬實,周孺人讓奴婢挑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見之撥去伺候四郎君,許了她們錦繡前程。大王開恩,大王開恩,奴婢什麽都說了,求大王不要将奴婢的家人送到官府!”
“錦繡前程?”秦恪咯咯咬牙,神色無比森冷,“什麽錦繡前程?”
周姑姑見他的神态,瑟縮了一下,硬着頭皮說:“她們的女兒,可以……可以給二郎君做妾!”
秦恪聞言,狠狠将案幾踢翻!
他雙手緊緊握拳,青筋一根根爆出來,看上去煞是恐怖。秦琬怕父親氣壞了身子,忙道:“阿耶息怒,今兒是大姐回來的日子,咱們去見大姐好不好?不聽這些污糟事了!”
對,大娘。
周紅英說了那樣糟糕的人家與大娘,害得大娘身爲宗室女,嫁到白身家,還被後宅婦人鉗制,昨兒連門都出不了。她今日若是回來,自己不給她做幾分臉,她的日子怕是更加難過。
秦恪對事情有種本能的逃避心,如今秦琬給了他台階下,他便點了點頭,嫌惡地看着一地的使女丫鬟,吩咐周五:“将她們全關起來,細細地審,若是老四有什麽事,她們也别想活!”說罷,他問不知何時走到自個兒身邊的程方,“大娘呢?”
程方低着頭,不說話。
“大娘沒回來?”
“禀大王,大娘子回是回來了,隻不過……”程方猶豫了一瞬,才吞吞吐吐地說,“聽見大王這裏有事,大娘子就直接去王姨娘的院落了。”
不拜見生父,不拜見嫡母,回來之後第一件事,竟是去找做妾的母親?
秦恪本就爲周紅英的事情怒不可遏,聽見秦絹的做派,本來急着補償大女兒的心也淡了。他自嘲一笑,竟不複之前的沖動,破天荒冷靜思考起來。
秦絹嫁得不好,代王對她自是憐惜非常,如今一想,婚姻之事,本就一個巴掌拍不響,周紅英再怎麽有本事,豈能做得了王氏的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上了當,受了騙,誰也别怪誰。總歸心中是沒他這個父親,沒沈曼這個嫡母的,溫良孝順喊得妙,卻都是嘴上說說,日子久了,人心也就見到了。
想到這裏,他愧疚地看了妻子一眼,見妻子滿是憐愛,擔憂地望着女兒,心中歎了一聲,溫言道:“曼娘,你無需爲這些魍魉小人勞神,我讓太醫給你再開一副安神的藥方,服了藥,你就去歇息吧,明兒起來,便沒這麽多煩惱了。”說罷,他對秦琬揚了揚手,微笑着喚道:“裹兒,走,咱們去書房!”
沈曼聞言,不由微笑:“昨兒才開了藥方,今天又要換,哪有那麽嬌貴?”
秦恪溫柔地望着她,關切道:“讓太醫再診診吧!說不定今天,你又好一點了呢?”
周紅英死死地盯着沈曼,做夢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自己也會有今天。但她更憎惡的是看似溫順,關鍵時刻卻狠狠捅了她一刀的周姑姑!
周姑姑坦然無懼地迎着她惡毒的眼神,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想當初,她爲與青梅竹馬的阿哥重聚,硬是仗着同姓,與周紅英拉關系,好容易才離開宮廷。爲着這樁,這些年來,她卑躬屈膝,受了周紅英給的多少苦,結果呢?秦敬不知在外做了什麽事,将穆家嫡系一名子弟生生打死!
對方不懼王府威名,誓要秦敬償命,魏王殿下心慈,保住了秦敬,将案子判成周家與穆家下人争産而引發的鬥毆,杖責了秦敬的伴當即周姑姑的兒子五十,人還沒回家就斷了氣。周姑姑的夫婿中年失了唯一的兒子,氣急攻心,癱瘓在床。
他們一家被害得這麽慘,秦敬和周紅英這對蛇蠍母子,非但沒有補償之心,反倒怕周姑姑背叛,圖謀斬草除根。若非,若非周姑姑的女兒見勢不妙,犧牲大好良緣,爬了秦敬的床……隻可惜,這樣聰明慧黠,又與主子頗有情分,生母還是婆婆身邊最得力媽媽的通房,簡九娘無法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