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見梁王埋骨之地唯有一個小小的土包,連墓碑都無人敢樹,墳頭長滿雜草,十分荒涼,看守的人唯餘一二老者,其餘的青壯都不知跑哪裏去了,心中本就難過得緊。再聽秦琬這麽一說,想到若無賢妻愛女,自己八成也是客死異鄉,草草掩埋的命,神情越發悲涼。
沈曼知他物傷其類,輕輕搖頭,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一家三口溫情脈脈,不顧髒污地跪在墳前,一點一點地拔着墳頭雜草的衛拓,神思卻有些恍惚。
“天底下竟有如此優秀的小郎君,老夫自負桃李天下,卻白白蹉跎這麽多年。你叫衛拓?你可願拜我爲師?”
“封大哥,你不能這樣不仗義,衛拓可是我先發現的!”
“哈哈,孫老弟,誰讓你下手慢呢?老夫非但要收他做徒弟,還要招他做孫女婿!”
“可惡,你就仗着自己有個如花似玉的孫女!伯平,若愚,謂之,長鹹,你們怎麽都不吱聲了?”
“搶不過……”
“臉皮不夠厚……”
“名望不夠大……”
“呃,我的閨女……不夠漂亮”
“你們——你們幾個,氣煞我也!”
“衛拓,咱們别理這個老小子,走,爲師帶你去見梁王殿下。”
“我秦望自負三子個個出挑,如今一見才知,吾之三子,不及衛家一兒!”
他自幼喪父,母親柔弱,挑不起一家重擔,隻能賣田賣地,坐吃山空,掏着本來就不多的老本。等他略懂一些事後才知曉,自家雖頂着一個世家的名頭,幾代族人在大夏卻無絲毫建樹,已沒落到除了祖宅和幾畝祭田外什麽都不剩的地步。哪怕是祖宅,除卻主院落外,旁的院子因爲缺少人手打理,已經頹敗荒蕪。不需跑到荒郊野嶺,隻需往那一鑽,便有種滲人的陰涼,若非遇到恩師……
衆所周知,他的恩師是封磬,卻無人知曉,真正算起來,梁王及梁王的謀臣們,泰半是他的導師。
他們的音容笑貌,始終印在他的腦海裏,不曾模糊半分。
“古有甘羅十二爲使臣,如今殿下被穆家步步緊逼,爲何不讓拓出仕效力?”
“不行!孤不同意!你注定成爲治世之能臣,孤怎能冒這風險,爲一己之私心,将你折損在黨争裏?”
“殿下!”
“不用說了,孤心意已決,你就乖乖地給孤待着,好生念書,不要去想這些事。”
“恩師——”
“别瞧我,瞧我也沒用……爲師投降,投降!殿下,要不這樣吧!讓阿拓在中書省謀個掌固之職,如何?”
“掌固不入流,連個品級都不曾有,似乎……”
“沒品級才好,沒品級才好啊!有品級的話,這熱血的小子肯定上書,一封奏折捅破天!再有——”若咱們出了什麽事,旁人見衛拓身爲封磬的弟子,卻沒品沒級,定會以爲衛拓隻是個攀附封磬的小人物,所謂的“弟子”也是他自己個自己臉上貼金。這樣的人有很多,大樹一倒就如猢狲般悉數散去,壓根不用放在心裏。
唯有如此,若梁王事敗,衛拓才能保住一條命,甚至,繼續做官。
恩師的拳拳之心,當時的他不懂,梁王卻懂了。這位英姿煥發的親王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朗聲笑道:“小子,你還小,這些勾心鬥角的肮髒事情,我們來做就行,不要髒了你的手,歪了你的心。你呢,專心讀史,觀人,體察民情。是誰立誓要做一代名臣,開創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
“我……”
“男子漢大丈夫,支支吾吾幹什麽,告訴孤,能還是不能?”
見梁王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厚實的大手傳來熱意,既似一個爽朗可靠的兄長,又似一個穩重如山的父親,從未體會過父愛的衛拓心中一暖,昂首挺胸,大聲道:“能——”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那段過往,他不願回想,卻镌刻在心底。
梁王兵敗的事情傳出後,恩師被捕,風趣優雅的名士被緝拿入獄。他費了好大的力氣,不知散了多少錢财,好容易在獄卒的帶領下,見了恩師一面。然後呢?哦,對,他跪在恩師的面前,大聲說:“恩師,我可以帶蕙娘走,我與她有婚約!”
話音剛落,他便收獲了人生的第一記耳光。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恩師,就見恩師不住發抖,呵斥道:“老夫一世光明磊落,縱然淪落到這種程度,也不需要你這個小輩的施舍!”
“恩師——”
“你們兩個差着輩分,老夫怎會将孫女許配給你?倒是伯平,看中了你的好相貌,想要招你做女婿。你若還有些良知,就快快去拜見自己的嶽父!”
封磬的嫡長孫女封蕙,乃是滿長安都聞名的美女,人如其名,蘭質蕙心,因他生母過逝,不好在這時說親,他與封蕙的親事卻是親近的人都認定的事情。廖安的幼女嘴笨舌拙,容貌平平,做事還有些不着調,與封蕙的距離,何止天與地?
他緊緊抱住恩師的雙腿,卻被狠狠踢開,摔倒在地的時候,看見了恩師眼中的淚水。
封磬何嘗不想讓疼愛的孫女脫離苦海,不受此事連累?但他對封蕙極爲看重,一心想幫她挑個好夫婿的事情,不知多少人知道。若是真應了衛拓,對方定是甯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萬的。偏偏衛拓将這件事喊開,封磬不願壞了衛拓聲名,隻得用這種方式來表明,梁王一系的确對衛拓頗爲青眼,卻沒有将他納入己方内部的意思,或者說,還沒來得及用“聯姻”作爲紐帶,讓他真正步入王府勢力的核心。
衛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應下,怎麽去拜廖安,怎麽離開牢獄的。他隻記得那一天,判決下來,他雇了一輛小車,接走廖氏,有些閃躲,又有些難過地看了人群中的封蕙一眼。
封蕙雙眸中噙着淚水,對他綻出一個極盡凄絕的笑容,踏上了前往教坊的破車。
第二天,他便聽人說,封蕙死了。
教坊的人掀開車簾時,發現她已咬舌自盡。
本打算作爲行首推出的搖錢樹,還沒進大門就死了,教坊的花娘和龜公們道了一聲晦氣,破爛草席裹了,直接扔到亂葬崗。
他本想爲封蕙收斂屍骨,好生安葬。趕到那裏才發現,這些日子抄斬的人家實在太多,亂葬崗上,野狗,蚊蠅和烏鴉争相啃食屍體,已經……找不到了。
自那之後,他收斂所有的鋒芒,安安靜靜地做着自己不入流的胥吏,被上峰和資格老的前輩欺壓,對所有人保持完美得體的微笑。因爲他知道,那些無條件縱容他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再後來,聖人心血來潮,入中書省查閱資料。他對答如流,被聖人看重,從主事做到了主書,然後是通事舍人、起居舍人、中書舍人、承旨……伴随着聖人的青眼,過往的履曆也被翻了出來,被他圓過去後,聖人還贊他“有情有義”。
因着聖人這句話,旁人知曉在他的出身上做不了什麽文章,也就轉變了态度。不止一次,他聽見有人私下議論,說:“封磬也太拘泥古闆了,都到牢裏了,還拘泥什麽輩分不對。”
“就是,要是我遇上衛舍人這麽個有情有義的弟子,感激都來不及,豈會将他往外推?”
“都說他疼孫女,這所謂的疼……啧啧,果然抵不上自個的面子。”
“可不是,還是什麽名士呢,腦袋都僵了,化都化不開。”
不止無甚學識的宮女、内侍,也不是什麽隻知道後宅之事的命婦、女郎,就連站朝立班的大臣們都這樣說。
衛拓心中清楚,在這些人看來,他們踩着封磬,叙說着對方的“不識擡舉”,通過貶低封磬來擡舉衛拓,定能獲得一個“曾經被封磬狠狠羞辱”的人得好感。這些人不懂,他們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一把尖刀,狠狠地紮進他的心裏。
十年,十年了,不肖弟子,今日才來看你們……
每每想到這裏,衛拓都恨不得伏在墳頭大哭一場,訴說這些年來的辛酸和委屈,但他不能。他可以有情有義,卻不能與逆黨情誼深厚,更不能表現得太過傷心。就連張華來勸,他也隻能低下頭,輕聲說:“若非恩師,拓至今仍籍籍無名,此等恩情,斷不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