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将希望寄托于别人大發善心上的事情,不得已爲之也就罷了,若有選擇,秦琬斷不會讓自己落到那般處境。故她從關押裴熙的房間出來後,派人将趙肅給找了過來,單刀直入:“阿耶此番回京,一個王爵跑不了,你願做親事府的副典軍,還是重歸北衙?”
大夏的親王府設親事府、親事帳内府兩府,前者統三百人,後者統六百人。各設典軍兩人,正五品上,副典軍兩人,從五品上,掌統本府校尉以下親王親事和帳内守衛陪從之事。趙肅一介白身,能做親事府的副典軍,完全能稱得上是“一步登天”。
秦恪對趙肅印象極深,秦琬亦對他照拂有加,若留在親事府,趙肅的日子能過得很舒服。若真到了北衙,秦恪鞭長莫及不說,那塊地方的勢力也盤根錯節得緊,過得好壞全得憑自己。縱秦恪爲趙肅謀官,據秦琬估計,能弄到個旅帥就不錯了。不像在自家,副典軍的位置她都有信心給趙肅弄到。
趙肅見她神色淡淡,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凝氣度,似乎從她嘴裏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會變成現實,心中竟有些感慨。
不知從何時起,那個他看着長大,喜歡纏着他說事情,讓他帶着出去玩的小姑娘,已經成長到這般地步了。
“屬下去北衙。”沒有絲毫的掙紮和猶豫,趙肅就給出了答案,“王府雖好,屬下卻想趁着還算年輕的時候,去沙場拼搏一把。”
秦琬猜到趙肅會這樣說,故她點了點頭,鄭重承諾:“這事,我會和阿耶說,必能如你所願。對了,你覺得周五怎樣?”
周五身爲隊正,醉生夢死近十年,若是趙肅不在後面推,他就能一直窩着不動。無論秦恪、沈曼還是秦琬,都對周五的做派不滿意到極點,可想想聖人一貫的行事,秦琬便不敢小觑周五。
此番回京,阿耶手中并無多少可用之人,又處在了看似炙手可熱的位置上。與其讓府中混來一群不三不四,心思各異的家夥,還不如提拔熟人。
周五之所以混吃等死,無非覺得跟着秦恪被流放,一不留神就成了背黑鍋的,性命都保不住,更别說前程。如今秦恪不計往日過失,許他錦繡前程,他豈能不賣十二萬分的力,以洗刷十年來的錯誤行徑?
當然,前提條件是,此人可用。
趙肅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十分公允地說:“周隊正見多識廣,臨危不亂,屬下遠不及也。”
他有心踩着周五上位,卻在與秦琬的相處中,逐漸收起驕傲之心,認識到天外有天,不敢小觑别人。周五瞧着也不像心胸狹窄之人,聽秦琬話裏的意思,又打算用周五,趙肅自不會枉做小人。
聽他這麽說,秦琬心中已有了數,又道:“因三年前那件事受傷的兵士,我會請示阿耶,讓他們得以留在親事府做個隊正或隊副。至于那些身體康健的,你且去問問,無論想做什麽,總不至于誤了他們的前程。”
攸關一生之事,趙肅不敢貿然爲袍澤下決定,待一出門,就去找弟兄們商議。
秦琬思忖片刻,又跑到裴熙的房間,在裏頭待了一炷香不到,便眼眶紅紅地出來了,徑自去找秦恪。
見到愛女泫然欲泣的模樣,秦恪唬了一跳,連忙屏退衆人,将秦琬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柔聲安慰道:“裹兒不哭,不哭啊!”
“阿耶,旭之說……”秦琬肩膀一聳一聳,不住抽泣,“他說,回京之後,我就再也見不着阿耶了。”
秦恪一聽,頓覺好笑:“傻孩子,旭之這是吓你呢!回了京,阿耶難道就不是阿耶了?豈有見不到的道理?”到底還是孩子,平素看着再怎麽聰慧冷靜,聽見要和父親分離,竟能哭成這樣。
秦琬将臉一别,不高興地說:“阿耶哄我!”
“啊?”
“旭之都和我說了,咱們回京之後,房子肯定很大很大,分什麽内院外院,大門二門。他說,長安閨秀,出來玩的機會少,泰半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成天就在内院打交道,壓根不能在外院亂跑。不僅如此,阿耶的書房,阿耶的書房……”秦琬望着父親,明媚的大眼睛裏滿是水光,“他說,阿耶的書房肯定有重兵把守,我壓根就進不去!我還問了趙九郎,九郎也說,略大一點的人家,内外院都很分明,可見旭之說得沒錯!”
“進不去書房,就見不到阿耶;見不到阿耶……我不幹,我才不幹!”
被她這麽一說,秦恪也傻了眼。
他們彭澤的家,統共就六七間屋子,毫無疑問,秦琬最熟悉的是書房,至于她的房間,不過是晚上休息的地方罷了。
在流放之地能如此,回到長安卻不同。
秦恪少不得也是個王爵,府邸至少能占據大半條街,别說什麽大門二門,就是略大一點的院子,從裏到外走一圈,沒有小半個時辰也拿不下來。到那時,女兒想要書房,空一間屋子就是,給她專門置個院子讀書習字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完全不用專門到外院來。偏偏他一個大老爺們,豈能天天流連内宅?哪怕是教女兒讀書,聽着也不像事啊!
秦琬鼻子一皺,眼淚漣漣落下:“裹兒不要回京了,一回京,阿耶就不要我了!”
她這樣一抽一抽,哭聲哽咽,秦恪的心也糾緊了,忙道:“阿耶不會不要你,絕對不會不要你。阿耶的書房,你想怎麽進就怎麽進,無論内院還是外院,你想怎麽逛就怎麽逛!”
秦琬聽了,仰起頭,哭得和花貓一樣可憐兮兮的臉上寫滿期盼:“真的?”
見她止住哭泣,卻猶有不信,秦恪保證:“自然是真的。”
“那……”秦琬還是有點害怕,小聲問,“旭之說了,阿耶的外院會有長史、司馬、典軍等人,萬一他們不喜歡裹兒呢?若是值宿的衛士秉公執法,不準裹兒破例呢?若是阿耶從屬的官員看不慣裹兒在外院走來走去呢?”
她一貫膽大包天,怯生生的模樣實在不多見。
秦恪性格溫和歸溫和,卻執拗得很,想到妻女與他同甘共苦十載,如今還沒回去,就被禮儀規矩吓成這樣,忍不住憐心大起。
他不想做皇帝,不需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面孔來拉攏别人,長史、司馬等人再怎麽好,終歸是他的臣子,豈能代他管教女兒?故他望着女兒,輕聲道:“長史、司馬等人,聖人應當會賜下,若他們不喜歡裹兒,阿耶就不見他們,好不好?典軍的位置,聖人八成定了,提趙肅做副典軍還是可以的。屆時将他調到阿耶身邊,負責阿耶的安全,料他也不會攔你。至于從屬的官員……”秦恪笑了笑,溫柔地摸了摸女兒柔軟的頭發,“除卻聖人指定的幾個,旁的官員任免提拔,還不是阿耶一句話的事情?誰敢不喜歡裹兒,阿耶就将他貶了,省得他指手畫腳,好不好?”
秦琬一聽,連連搖頭,急急道:“不可以!”
“恩?”
“阿耶不可以爲我……”秦琬的臉都漲紅了,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愧疚地低下頭,有些沮喪地說:“提攜又貶斥官員,傳出去很難聽的,阿耶不可以爲了我……我,我隻是聽說自己有很多庶出的哥哥姐姐,心中害怕,才……才……”
女兒這般惶恐不安,秦恪思來想去,也隻想到了她憂心母親,害怕庶出哥哥在外院與他朝夕相對,久而久之,他就更看重兒子這麽一個理由。如今見秦琬老老實實地承認,秦恪非但沒惱怒,一顆心也跟着痛了起來。
倘若琨兒和琰兒還活着,哪怕隻留下來一個,他的女兒,也不必這樣膽戰心驚。
如今想來,周紅英之所以敢十年對他不聞不問,擅自決定子女的婚事,有恃無恐至此,所依仗的,無非也是她有兩個兒子吧?
想到這裏,秦恪歎了一聲,溫柔微笑道:“裹兒真是好孩子,知曉保全父親的名聲。既然如此,你再勞累一些好不好?”
秦琬擡起頭,迷惑至極:“勞累?”
“對呀!既然提拔臣屬又将之貶斥,傳出去不好聽,咱們就專挑裹兒喜歡的提拔,好不好?”秦恪輕輕拍着她的脊背,眼中寫滿柔和與溺愛,“這樣一來,就沒人讨厭裹兒了,就是咱們裹兒要累一些,爲阿耶掌掌眼,好不好?”
聽見父親溫柔的話語,秦琬往秦恪懷裏一撲,嚎啕大哭起來。
她知時局險惡,唯恐仁厚的父親被人哄了去,成爲别人的棋子;又不想被關在内宅,天天與看不上眼的庶出兄姐,各色姨娘鬥法,變成父親心中面目模糊的嫡女,才有了今天這麽一出。方才的哭泣,泰半是做戲,卻被父親回報以全然的關愛和真心。
一想到這點,秦琬就羞愧得擡不起頭來,決心卻越發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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