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可憐的模樣,秦恪的思緒飄回了二十五年前。
那時,他的父親剛剛受封爲太子,原本對他忽視冷待,壓根不當回事的人們,無論是父親的姬妾,他的幕僚,還是府中的仆役,态度都來了個前所未有的大拐彎。就連服侍他的使女和内侍,仿佛也在一夜之間抖摟起來,個個昂首挺胸,揚眉吐氣。
不受寵親王的庶子,哪怕占了一個“長”子,若無生父的照拂,淪爲白身也是可能的,更何況生父與嫡母的情分,嫡母對他的不悅都擺在那裏,自然無人趨奉。但,太子的庶長子……哪怕嫡母冷臉,那又如何?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多少年傳下的規矩。想打破也不是不可以,卻注定被人诟病,甚至引起朝野動蕩。
除非,他死。
當然了,他若真死了,朝堂與後宮的震蕩,絕不比皇後過逝來得小。
穆皇後若過逝,聖人看在發妻的面上,自然會照拂嶽家。可若是庶出的皇長子死了,身爲皇後正經的娘家,穆家若是識趣,最好夾着尾巴做人。
是生是死,全看他的表現。
秦恪依稀記得,他讀書原本是讀得極好,習武習得也是不差的。雖未被父親稱贊過,就連西席也似沒他這個人一般,對他素來是一掠而過,他亦不敢有半分怠懈。可在東宮,當他一如往常回答出問題,被德高望重的大儒贊許之後,卻感覺到了衆人對他投來的目光。
期待、贊許、憂慮、嫉妒……雖不乏溫暖,卻大多冰涼。
然後呢?然後他是怎樣掩蓋自己的光芒,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是在自己“吃壞了東西”,肚子疼了三天三夜,兩三個月不能下地走路之後?是在自己被二弟敵視,心中難過之後?還是在自己用盡全力表現,都得不到父親贊許的時候?
當年他懵懵懂懂,憑着本能選擇了退縮,如今回想起來,才知自己當時的處境多麽驚險——若他比二弟梁王更受聖人寵愛,表現得更優秀,那麽,九弟出生後,無論穆皇後還是穆家,都不會允許他或者。
日子過去了那麽久,爲何會蛻變,他已不記得了。他隻記得,感覺到四周的漠然和冰冷之後,孤苦無依的他茫然徘徊,無意間尋到了一個好地方。
那是東宮僻靜的一角,草木繁盛,小孩子藏進去就看不見人。他時常躲在那兒發呆,享受着難得的清靜,直到有一天,在這裏,他聽見了一個小姑娘低聲的啜泣。
他以爲是哪個剛入宮卻被欺負的宮女,想着連哄帶吓,逼迫對方離開自己的秘密花園,不打擾自己的安甯。誰料掀開茂盛的藤蔓,定睛一看,卻是自己的堂姐,陳留郡主秦桢。
時至今日,他仍記得,自己傻傻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秦桢胡亂抹了抹臉,見秦恪還呆呆地站在那裏,跺了跺腳,惡狠狠地威脅道,“你不許說出去。”
秦恪用力點了點頭:“好,可是你還沒回答我,你爲什麽在這裏呀!”
“我……”秦桢眼睛一紅,險些掉下淚來,“姨母的生辰快到了,大家忙裏忙外地慶賀,可今兒,今兒是三哥的忌辰啊!”她最小的兄長,才去了三年,就沒人記得他了。
東宮還是那個東宮,主人卻換了,她也從登堂入室變得寄人籬下,處境十分尴尬。
爲了太子妃的生辰,整個東宮喜氣盈腮,處處披紅挂綠,落在她眼裏,卻是那麽的刺眼。
此處雖好,卻不是家。
然後呢?秦恪的神思有些恍惚。
然後,阿翁駕崩了,阿耶成了聖人。再然後,穆皇後有孕,大家看他的眼神就更不對了。等到九弟出生,他隻覺得宮中的氣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急急忙忙地想出宮、建府、大婚……也好逃離這一切。
他知道,桢姐姐也是這樣想的。
賜婚的聖旨下達時,桢姐姐是那麽的高興,她的笑容出自真心,嬌豔的面龐帶着難以言說的光澤,眼中充滿對幸福的憧憬。她總想生個女兒,說這樣就能許配給琨兒,卻生了兩個小子。當她懷第三個孩子的時候,無意中知道了“誤娶”的真相,真心的笑容再沒出現在臉上,而琨兒……琨兒也得了疾病,沒過多久就去了。
對了,嫁人。
桢姐姐身爲郡主,都渴求遇到良人,那裹兒呢?若不能回去,裹兒的一輩子難不成要荒廢在彭澤?還有曼娘,他答應要彌補曼娘,讓她餘下半生幸福快樂。他還許諾,這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要叫“琰”,與“琬”正好對應,如果是個男孩,那就更好不過。
男孩子嘛,總要棱角分明,性格張揚些,琰指上端尖的圭,恰恰合适。
“孫道長——”秦恪咽了咽,用低啞的聲音問,“人呢?”
知曉父親已然動念,秦琬止住哭泣,眼角尤挂着淚珠:“孫道長窺伺天機,消耗甚巨,連身都起不了。裴使君說了,等孫道長好一些,就帶他來這兒,瞧瞧是否有小人作祟,奪阿耶氣運。”
她嘴上這樣說,心中卻腹诽,才不是呢,孫道長臉色蒼白歸蒼白,一半是被裴使君吓得,另一半是蹲大獄蹲的。這家夥也談不上很有本事,騙得到别人,卻騙不了裴使君,三兩句話就将孫道長的底兒全套了個幹淨。若非裴使君存着放長線釣大魚的心,沒繼續逼問,孫道長說不定祖宗十八代都要交代完了。至于什麽靈寶派,度人經,更是零零碎碎,不成模樣,說得天花亂墜,真盤問起來前言搭不上後語,糊弄些愚昧村民農婦倒是可行,想騙過阿耶,若沒裴使君出手,十個八個孫道長也不夠用。
對于道佛之事,秦恪和沈曼不怎麽相信,但架不住旁人信。至少秦琬見過的彭澤大小官員,泰半家中供了神像或菩薩。故裴熙要亂編什麽天上神仙,地獄兵卒的時候,秦琬問他:“你不怕麽?”至少阿耶和阿娘都是教導她,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怕,有什麽好怕的?我仰無愧天,俯無愧地,行事無愧于心,豈會怕這些泥塑木胎?”裴熙微微一笑,他那自信的模樣深深刻在秦琬的腦海中,一輩子都忘不掉,“莫說這些神神道道,就算是命,我也是不信的。”
秦琬張了張口,想反駁他,因爲秦恪說過,命是早已注定的,運卻是可以改變的,這也是許多智者的看法,可裴熙……
“愚者一遇到挫折就說,認了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可不同意。”裴熙傲然道,“若真相信所謂的命運,命運就會狠狠地将你踩在腳底下,讓你一輩子都無法混出個人模人樣來。唯有昂首挺胸,一路向前,牢牢把握自己的命運,才無愧這一生。”
把握自己的命運……麽?
秦琬悄悄握緊了雙手,擡頭望着秦恪。
沒錯,她要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運,所以,她必須說動阿耶,給陳留郡主寫信,讓他們一家得以回到長安去!
想到這裏,秦琬心中一酸,神情也黯然下來。
哪怕說動了阿耶又如何?他們想回去,得看陳留郡主肯不肯幫忙,得看時機夠不夠好,還得……得看聖人的心意。
無論哪條,對秦琬來說都隻有四個字,那就是——不由自主。
掌握命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談何容易?就連裴使君,也不是一直在掙紮,在反抗,在奮鬥,想要卸除身上的枷鎖麽?他說着不想與洛陽裴氏有關系,可骨血之親不容抹殺,他吃的,穿的,用的,全由洛陽裴氏給予。哪怕他說着不在意家族,但他無論做什麽,在外人看來都代表着家族,甚至牽動着洛陽裴氏的一榮一辱。
如果,如果……如果阿耶是皇帝,那該多好?
生殺予奪,操縱衆生命運,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不會爲生計發愁,不會受人冷臉,不會有人明着恭敬,暗地裏卻對你避如蛇蠍,更不會每天都活在戰戰兢兢中,唯恐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
阿耶說,他不得聖人歡心,哪怕太子九叔真犯了什麽事,皇位也輪不到他身上。反而要提心吊膽,唯恐新皇看他這個更加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順眼,找個理由就将他誅殺了去。既然如此,阿耶爲何不奮力争上一争,反倒要渴求别人的良心?
阿耶是皇長子,名正言順的皇長子,爲什麽别人都行,他就不可以?
黯然神傷的父親,病體嶙峋的母親,簡陋的房間,瀕臨死亡的恐懼,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命運……濃烈的不甘湧上心頭,深深地刺激了秦琬原本無憂無慮的心。
我的父親,乃是大夏堂堂正正的皇長子,因着這個身份,我們一家受了那麽多的苦。若是太子九叔即位倒也罷了,若是别人……我不甘心,我絕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