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歎了一聲,緩緩踱了回來,用極爲平淡的口氣說出了一句足以讓朝野震動的話語:“太子成婚六載,年将弱冠,膝下卻始終空虛。”
秦琬知曉皇室規矩不同旁家,剛想問難道太子不能納妾麽,卻在看見裴熙神情的時候,回過味來,吃驚道:“你的意思是……九叔像阿婆,唔,不對,應該是像沒阿耶之前的阿翁一樣?”
“太子妃端莊賢德,卻不爲太子所喜,東宮花紅柳綠,妾室險些将太子妃擠兌得擡不起頭來,太子卻依舊無兒無女。”談到和自身有關的事,裴熙的神色有些陰郁,“爲大郎君遇刺的事情,我奏折發了,密折也發了。結果呢,送奏折的人安然無恙地回來了,送密折的人卻一連折了三個,再無半絲音訊。”
如今長安局勢混亂得很,他的祖父身爲屈指可數的封疆大吏,顯然是各方拉攏的對象,故他不準備發密折給他的祖父,讓對方知曉這件事。
裴家的路,未必是他的路。
當然,不想歸不想,可這并不表示他不會做做樣子。
“無子”是個多好的理由啊!可以廢後,可以奪爵,自然也能重新考慮皇位繼承人。依裴熙對太子的了解,這位天之驕子可不是那麽會隐忍的人,哪怕他沒繼承穆皇後的體質……“也有人會樂意誤導他的。”
不必裴熙多言,秦琬也知曉此事的嚴重性。
秦氏皇族的子嗣本就不怎麽繁盛——太祖長子幼年夭折,唯餘太宗一子;太宗七個成了年的兒子,隻活下來了聖人和蜀王兩個。其餘五子,戰死了一個;嫡長子本是太子,後被貶爲庶人;另外兩個在聖人登基之後不服,起兵造反,被砍瓜切菜般跺了個幹淨;剩下一個貪圖享樂的湘王,将封地的天刮高三尺,鬧得百姓起義,爵位自然也沒保住。就連蜀王,嫡出的兒子也早早死了,爵位後繼無人。也就是說,秦琬連個遠一點的堂叔伯都沒有,更别提這些人的後裔。
較之太宗,聖人的子嗣又興旺些,共有九子,即代、梁、齊、趙、衛、魏、魯、韓八王和太子。隻可惜,二皇子梁王和五皇子衛王是犯了事也過了世的,早逝的齊王也隻有一個嫡子傳承香煙,代王沒有嫡出的兒子。哪怕是太子想過繼,也隻能從趙、魏、魯、韓四個兄長那裏過繼……與其日後鬧出什麽神主牌位生母養母的事情,生父養父處理得一塌糊塗,還不如直接換個人做太子。
“還有藍氏。”
“藍氏?”
裴熙點了點頭,歎道:“太子仗着聖人的寵愛,驕橫跋扈,不敬兄長。聖人爲告誡太子,擡舉藍氏,每與太子沖突一次,藍氏的份位就必定要晉一次。”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留給秦琬思考的空間,見秦琬若有所悟,才繼續說:“聖人爲磋磨太子的性子,當真用心良苦,但以我對太子的觀察……”太子若真以爲聖人對穆皇後的情分日薄,又因膝下空虛而心虛,加之穆家勢力大不如前,幾位兄長咄咄相逼,沖動之下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蠢事,也是極有可能的。
秦琬小雞啄米似地,不住點頭,裴熙正得意自己有個不會拆台的聽衆,就聽得秦琬問:“太子看不出來,别人也看不出來麽?”
裴熙拉下臉,不大高興地說:“像我這樣聰明的人,天底下又有幾個?”
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天底下雖不見得有幾個,卻未必沒有,隻是……像你這樣膽大的人,才真的是獨一無二吧?
瞧出秦琬的不以爲然,裴熙深吸一口氣,心道這小丫頭見的世面少,我才不和她一般見識。再說了,見過我這樣的聰明人,将來她見什麽人都會覺得對方蠢笨,豈不妙哉?
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秦琬吐了吐舌頭,十分急智地轉移話題:“阿耶常說,太子若出了什麽事,咱們也讨不得好。但我不明白,本朝雖立嫡立長,可阿翁若選擇了旁的繼承人,不能另立皇後麽?”
見裴熙有些驚奇地望着自己,秦琬忙道:“我知曉帝辛舊事,但我朝雖重嫡庶,卻沒這麽嚴格。如今中宮空虛,再立繼後,應該是可以的呀。”除了夏太祖,也沒人真死闆到一條不漏地執行這些規矩吧?
她口中的帝辛,即商的末代君主纣王。
帝辛乃帝乙少子,與帝乙的長子啓一母同胞,但這兩兄弟的生母生啓之時,尚且是個妃妾,生辛之時,已是王後,故帝乙立嫡而不立長。
夏太祖本想學習這一條,規都規定下來,想想後代子孫未必會像自己這樣,若是有喪心病狂之徒爲了登基,将上頭兄長殺光,内耗隻怕會十分嚴重,故沒将規矩定得太死。若聖人真看中了哪個兒子,立對方的生母爲繼皇後,大夏可不就又有嫡皇子了麽?
裴熙聞言,笑了笑,感慨道:“不可能。”
“爲什麽?”
“因爲……”裴熙蹲下來,望着秦琬,輕聲道,“聖人重情。”
“重情——”
裴熙點了點頭,正色道:“沒錯,這正是我最佩服聖人,佩服大郎君的一點。”
“身在那個至高的位置,不,甚至不用在那裏,隻消在名利場中,諸般感情就能被貪婪和利益所扭曲,變得什麽都不是。”
“久而久之,人們習慣了用利益來衡量一切,面對真情,反倒棄若敝履。”
“旁的君主不再立後,可能是爲了朝堂,可能是爲了政局,甚至可能是爲了自己,但……”裴熙笑了笑,毅然道,“聖人不立後,隻是想百年之後,能與穆皇後安安靜靜地待在一起。”
生的時候,沒辦法比翼雙飛,死的時候,終于能永世相依。
秦琬沒辦法理解這樣深刻的感情,哪怕她知道聖人和穆皇後之間有着很多的不得已,可作爲受害者,她沉默許久,才無奈地說了一句:“可是,阿耶……”
“人生在世,總有許多選擇,我們無可奈何。”裴熙雙手按着秦琬的肩膀,十分認真地告誡她,“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光明前途,這些東西固然重要,卻不能本末倒置,舍棄掉自己的理智、道德、良心還有……感情。”
說到這裏,他站了起來,又一次走到門口,凝望無雲蒼穹“唯有如此,才無愧一生。”
秦琬将裴熙的話記在心裏,想了想,才問:“聽你這麽一說,我知曉阿耶處境極爲兇險,可靈寶派,度人經……”
“是一招好棋。”
秦琬眨了眨眼睛,很老實地說:“我不懂。”
裴熙也對她眨眨眼睛,态度誠懇,表情卻壞得不得了:“我知道,但不告訴你,你不妨慢慢去想,慢慢去看?”
秦琬“哦”了一聲,又問:“爲何你說,不出三年,我們就能回去呢?”
見自己繞了一大串,她還惦記着這個問題,裴熙心中叫好,神色也飛揚起來:“因爲你在長安,有個表哥。”
知道裴熙說得是沈淮,秦琬剛想說若非這家夥的信,阿娘也不會再一次動胎氣,忽然想到一樁事,不由睜大眼睛:“你說,你派去洛陽的人失蹤了,那伯清……表哥,他派來的人,能回得去麽?”
“準确地說,應該是——”裴熙望着秦琬,意味深長,“他派來的人,究竟能不能過得來。”
每隔兩到三月,沈淮就會派人趕赴彭澤,送來一定的錢财和生活必需品,尤其是藥材,沈曼則将自己寫好的信交給前來的管事。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信件準确無誤地帶往長安。這一舉動持續了整整七年,早就成了雙方都習慣,甚至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路途遙遠,天氣不定,加之路上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故沈曼和沈淮的通信,并非到一封再回一封,而是算着時間差不多就命人送。正因爲如此,才會出現兩封信錯過,沈淮不知沈曼有孕,将于氏挪用沈曼首飾一事在信中告知的情況。
盡管如此,但再怎麽晚歸,也有個限度。
想到這裏,秦琬不由興奮起來。
阿耶遇刺之事,裴熙雖上了奏折,卻被長安的權貴壓下,但那又如何?沈淮還在長安,他保持着和彭澤這邊的聯絡,想讓他不知道這件事,就隻有殺掉他的仆人。
仆人三五個月不歸,沈淮豈會坐得住?難怪裴使君說,不出三年,他們必能回去。哪怕太子九叔不造反,她還有個表兄在長安,不至于被那些人拿捏得喘不過氣來。
短暫的興奮過後,見裴熙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秦琬心中一突,将事情前前後後想了許多遍,才有些掙紮地問:“伯清表兄……見得到聖人麽?”
見秦琬每次問問題都能問到點子上,裴熙贊許地點了點頭,有些遺憾地說:“無沈娘子的王妃身份撐腰,谯縣公府已沒落至三流勳貴,哪怕是大朝會,也就是占個位置罷了。後宮無太後亦無皇後,命婦朝參,也玩不了多少手段。”
秦琬知曉,這事,裴熙沒說全。
沈淮若真想告知聖人,誰攔得住?但他有妻有子,有兒有女,若有人許以錦繡前程,他真願意爲代王不顧一切麽?所以……秦琬看着裴熙。
裴熙笑了笑,說:“我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