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長幹笑兩聲,下意識地昂起了頭,驕傲地說:“此經乃靈寶派仙師所著,申明大梵之理。”
裴熙何等博學之人,一聽就知“靈寶”二字出于《太平經》,取“神靈寶貴”之意,神情便有些高深莫測:“若非道長親口所說,我竟不知曉,閣下教派淵源,竟是來自于太平道。”
這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孫道長登時吓得面無人色。
道教之中,門派衆多,教派林立,卻泰半走世家路線,與玄學相映生輝,在高門大戶極爲流行。至于貧苦百姓,則多半信奉五鬥米教和太平道。隻不過呢,五鬥米教正如它的别名“正一道”一般,重視醮儀,提倡禮度,而太平道……不客氣地說,但凡涉及道門信徒的造反,十樁有八樁得算在太平道頭上。
五鬥米教的道士縱稱不上地位崇高,好歹能登堂入室,太平道的傳人卻隻能鬼鬼祟祟地隐匿于暗處,一旦暴露行蹤,基本上就是全家全族被當成反賊關進大牢,運氣好蹲一輩子,運氣差腦袋落地,幾乎沒第三種下場。
經書無過,卻因幾代傳人的行爲,導緻了如今截然不同的地位。
“使君明鑒,使君明鑒……”孫道長抖若篩糠,戰戰兢兢地說,“靈寶派之名,是小老兒編的,壓根,壓根沒這個道派。”他爲了招搖撞騙,少不得扯張虎皮做大旗,挑個好聽的,意蘊悠長的名字,編出虛無缥缈的前輩來撐場面,怎知自己會被當成反賊?
秦琬敬佩地看着裴熙,默默握緊了小拳頭。
使君果然比她懂得多多了,那什麽太平道,阿耶就從沒告訴過她。
秦琬對父親的學問素來信服,自然不認爲秦恪會不知曉什麽《太平經》,那麽隻可能是他認爲這玩意不适合女兒學,壓根沒有教導她的意思。
沒關系,阿耶不教,裴使君肯定會教的呀!
短短幾個月的相處,秦琬已摸出了裴熙的性子——這位少年得意的郎君,乃是一個至情至性,至純至粹的人。因純粹而偏激,因親人的利用而憤世嫉俗,若你一心對他好,他便會覺得不自在,百倍還之。隻可惜,拘泥于世俗眼光,覺得他太過驚世駭俗的人占了大多數,想從他身上謀取利益的人更不在少數,偏偏他又是極聰明的一個人,才一心一意往極端上走。
秦琬不圖謀裴熙什麽,頂多纏着他,讓他給自己念些詩書,說說長安裏發生的故事,講講古。
阿耶談事情,素來都是往好的方面說,在阿耶眼裏,人人都有苦衷,處處花團錦簇;偏偏在裴熙嘴裏,人人鬼蜮心計,漫天凄風苦雨。
明明是同一個故事,在兩個人的嘴裏卻有兩種完全不同的闡述,多有意思啊。
知曉裴熙從不會做無用功,秦琬更是睜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孫道長,想聽聽他究竟能編出什麽來。
孫道長混迹江湖,黑白兩道都沾過,最動蕩的時候也經曆過,摸爬滾打五十年,全須全尾地回來,幾分急智自然是有的。他被裴熙的大帽子一扣,知曉如今當真命懸一線,一搞不好就是淪爲反賊的下場,口齒竟不複之前的顫抖,破天荒清晰起來,隻聽他緩緩道:“三界爲欲界、色界、無色界。欲界,言有色欲,交接隂陽,人民胎生。”
短短一句話,裴熙就聽住了,他沉吟片刻,笑道:“這說法倒是與西域最近流行的大乘教義,略有些相似。”
孫道長心中一凜,越發不敢造次,繼續說:“欲界有六天,初下二天,果報尚粗,猶以身高爲欲,次二天以執手爲欲。第五天以口說爲欲,第六天以眼神爲欲……雲三十二天,位在四方,方有八天,合三十二天。又有所謂“三天羅其上,大羅之上,并皆空虛,有自然五霞,其色蒼黃,号曰黃天,黃天之上,其色青蒼,号曰蒼天,蒼天之上,其處玄空,積空成青,号曰青天。”
裴熙揚了揚眉,淡淡道:“挑重點說。”
孫道長揣摩不透裴熙的心思,見他不似厭煩,想了想,咬牙道:“爾時救苦大仙,在大羅天上。九炁紫微天宮。上白道君曰。集會三元。天地水官。三界四府衆聖曹官。考較司同諸仙衆講說經法。救拔衆生。放大光明。照見天下萬國九州之地。江河湖海之内閻浮世界之中!”
秦琬倒抽了一口冷氣,打量着這位慈眉善目,卻因懼怕而略顯得有些畏縮的老者,沒想到他竟能出此石破天驚之語。裴熙深深地看了孫道長一眼,冷冷道:“紫宮淹沒八百載,世人獨尊至聖賢,你倒是膽大,一張嘴就捅破天。”
這句不倫不類,完全體現不出裴熙風采風流的詞句,孫道長沒聽懂,秦琬卻懂了。
上古之時,巫、醫、史、祭不分家,人們讴歌着天神,将最好的蔬果、羔羊,乃至最美的女子都獻給上蒼。
正如人有三六九等一樣,天神自然有本領高低之分,各氏族由于自身信仰,擁護的天神不一樣,但有一點是公認的——無論哪個部族,無論聯盟還是敵對,無論楚地還是秦地,都供奉着同一位至高神。
東皇,太一。
因象征東皇太一的星辰位于紫宮門外,偶爾也能以“紫宮”代稱。
東皇太一地位尊崇千萬載,隻不過,伴随着皇朝的統一,各學術尤其是儒家學術的興起,曆代統治者都不約而同地削弱着諸神尤其是至高神的地位,擡高三皇五帝與至聖先師孔子的地位。久而久之,百姓不知天神,隻知先聖。
佛教、祆教被正統排斥,除卻他們來自異域之外,當真沒有他們信奉真神的緣故?《黃庭經》《黃帝陰符經》能流傳下來,難不成沒有它們隻傳授修煉法門,未提多少天神,至少沒将之擡得太高的緣故?如今孫道長口一張一閉,直接告訴人們,舉頭三尺有神明,是非對錯都有神明來判斷。如此一來,什麽是天,什麽是聖?難不成聖人的作爲,還能由草民來評判,就因爲“神明的存在”?
想到這裏,秦琬急急地看着裴熙,後者卻思忖片刻,緩緩道:“方才那一句話,你記在心裏,與之相關的東西一一告訴我,我們好生弄個章程出來。至于前面的……還算能見得光,你想什麽,有條有理複述出來就是。”
秦琬聞言,更加焦急:“裴使君——”
裴熙壓根沒理會秦琬,隻是看着孫道長,淡淡一笑:“你很不甘心,對不對?”
“回使君,小……”
“不用在我面前玩故作謙虛那一套。”裴熙擺了擺手,凝視着孫道長。
他的目光不似之前刀鋒般銳利,反倒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平靜,卻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甚至深不見底的感覺。略眨眨眼,又懷疑是自己感覺錯誤。隻聽他緩緩道,“縱是情急之下,想說得這麽有條有理也是難事,無論是靈寶派,還是度人經,你都盤算很久了吧?”
孫道長憋得通紅,沉默許久,方澀然道:“不錯!”
他雖是野路子出身,從未得到過一天正規的教育,但這些年自學下來,又糅雜各地道門精粹,甚至是百姓的祈求和願望,将之一條條歸納,本來是爲了糊弄人做準備。但久而久之,他卻忽然覺得,自己……并不比那些人差。
他所欠缺得,不是經驗,不是見識,更不是本事,隻是斐然文采和偌大名聲罷了。
裴熙沉默許久,忽道:“靈寶派的經文,我來寫。”
“使君——”
“裴使君?”
“這事就這麽定了。”裴熙對孫道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意思,“你将你的想法默出來,這經文,我來寫。”
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孫道長被他的氣勢所攝,呆呆地說不出話來,木然地随着裴顯離開,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心願竟會在這麽個地方,在這麽一種情狀下達成。
秦琬忍到孫道長走,便急急道:“裴使君,這……這……”她完全鬧不明白,這種明擺着會得罪聖人的事情,裴熙爲什麽要參合。
裴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竟揚起一絲微笑,秦琬氣得直跺腳,憋了半天才洩氣道:“爲什麽呀!”
“豫章郡最好的小兒大夫和穩婆都說,沈娘子這一胎必是男兒。”
秦琬下意識應了一句,神色也沉郁了起來:“他們還說,阿娘身子虧損得太過嚴重,心思郁結,沒好好保養,弟弟就算生下來,也未必保得住。”
這事,裴熙連秦恪都瞞着,隻讓大夫沈曼這一胎兇險,一半一半,沒說情況這麽嚴重。但他素來不走尋常路,不告訴代王,卻告訴年幼的秦琬,故秦琬擡起頭,望着裴熙,不解道:“你不是說了麽?孫道長本來就是要用的,隻需要尋個契機将他放到阿耶身邊,如今阿耶和阿娘需排解紛擾,寄希望于滿天神佛,可……”可這和你的舉動有什麽關系呀!
裴熙踱至門口,遙望天邊浮雲,竟是出了神。
秦琬見他似有很多煩心事,也不打擾,就那樣靜靜地等着。過了許久,裴熙才輕聲說:“你等着吧!不出三年,你們必能回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