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剛出,她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小聲嘀咕:“曾外祖父的爵位世襲罔替,鄭國公的肯定也是,三代、五代……皇帝恩賜的,應當隻有一代……”
大略盤算了一下後,秦琬皺了皺鼻子,擡起頭來,問:“武成郡公的爵位是幾代?怎麽個襲法?穆家的人都任什麽實職?三省?六部?九寺?五監?禦史台?唔,最後一個不大可能……”
趙九以手扶額,覺得有點頭疼。
高高在上的貴人,他就接觸過代王和代王妃,其餘不過道聽途說,誰會去真正琢磨?在他眼裏,這個公那個公,這個侯那個伯,聽起來好像都差不多,多半是祖宗餘蔭才能過好日子的酒囊飯袋罷了,但眼下……趙九蹲了下來,既認真,又有點不解地問秦琬:“您對這種事情……很感興趣麽?”
秦琬用力點頭:“對呀!”
秦恪不懂怎樣教育孩子,又不忍女兒的才華荒廢,讓她背晦澀文章是一方面,将之化作故事,活靈活現地講解又是另一部分。這種寓教于樂的教育方式很得秦琬的喜歡,聽的時候全神貫注,從不分神。
縱在流放之地,這位曾經的皇長子,如今的庶人也十分小心謹慎,從不敢妄議時政。由于生活過于窘迫,他滿心的怨憤又無處發洩,思來想去,竟是借古諷今,将前朝諸事當做反面教材,或是拿古時明君、賢臣、良将的經曆,給女兒樹立典範,教導她何謂“禮”,何謂“法”。如此一來,少不得涉及到爵位傳承,實職虛職之類的東西。他又有點學者的毛病,遇事必要考究一二,故秦琬年紀雖小,懂得卻不少。
據秦琬所知,前朝世家林立,權柄極盛,皇室無奈之下,隻得将勳、爵之位胡亂抛灑,這個也封公,那個也封侯,隻爲安撫世家。連襁褓中的小娃兒,隻因出身煊赫門庭,連話都不會說就成了“爵爺”。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将這些榮耀看得不怎麽重,寵妃的泥腿子兄弟們能封侯,貼心的内侍爲國公的更不在少數,一度造成“公爵多如狗,侯爺遍地走”的滑稽場景。
夏太祖出身膏粱之姓,平生卻最恨世家,認定他們“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故建朝立邦後制定的一系列政策,無不挑世家的軟肋下手,偏偏又拿着“禮”做大旗,讓人無從反駁。就好比他規定爵位和家産唯有嫡子嫡女方可繼承,庶出的身份從母,無論庶子生父的身份何等高貴,母親是奴婢,你就是奴婢。問及理由,一句“妻者,齊也”就将你堵得沒話說。無後?過繼子嗣不就行了麽?将家業交給奴婢子?你懂不懂什麽叫“禮”?
此令一出,多少正妻原配拍手稱快,揚眉吐氣。當然了,夏太祖也并非一味給男人們添堵,他給三品以上的官爵都劃定了媵妾名額和品級,讓他們的庶子得以是良民,勉強能算半個官家子。畢竟男人嘛,心領神會,大家都懂的,留點後路,也算安撫。何況太祖的遭遇也非什麽難打聽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對庶出是什麽态度,誰也不願觸這個黴頭。
再比如,大夏爵位一貫給得吝啬,連宗室想得個爵位也不容易,離皇權稍微遠一點,庶出的宗室子弟就可能成爲白身。左右夏太祖甯願說自己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也不承認所謂的兄弟和親戚,他連生父都不認,更不怕大儒指責,制定律令的時候毫無壓力。再說了,他願意苛待自家子孫,又不是厚宗室輕功臣,旁人也沒什麽說得不是?
在這位開國皇帝的鐵腕政策下,大夏世襲罔替的爵位極少,地位較之前朝也遠遠不如,前朝的國公位列一品,榮耀無比,本朝呢?雖然也是從一品,站朝立班的時候,排位卻在正三品的職官之下。
爵位來得艱難,卻奪得十分輕易,一旦卷入皇權争鬥,動辄抄家除爵。這一招本會引起許多權貴的怨怼和不滿,偏偏夏太祖又規定——公主長子幼子皆可封爵。這就導緻前朝世家子弟自矜自傲,對尚公主避若蛇蠍,以娶七姓女爲傲的風氣爲之一變。爲保家族傳承,争尚公主,已成爲許多世家和勳貴的求生之道。
夏太祖一手大棒,一手蜜糖的政治手腕,端得是圓滑又成熟。不僅沒引起大的****,還如春風化雨,不動聲色地提高着皇族的地位和權力,動搖世家的根基。約莫一個甲子的年歲過去,大夏的制度已深入人心,秦琬亦記得自己追問勳貴爲何物的時候,沈曼又是笑又是淚:“我沈家一脈,論爵,則國公、郡公、縣公皆有,五兄弟,三侯爵;論勳,則一上柱國,五柱國,三上護軍三護軍,滿門忠烈,天下皆知。”然後,她輕輕搖頭,滿腔歡喜化作無盡歎息,“隻可惜,人走茶涼,這些死後才追封的榮耀,都沒什麽意思啦!”
阿娘這般反應,秦琬實在不敢追問下去,但從書中,從秦恪與沈曼的零星話語中,她依稀有個印象,那就是——勳貴之間的事情太複雜,太亂,一時半會很難理清楚這裏面的關系。撈到個爵位,頂多算保着富貴,指不定哪天禍就從天上來。隻有做了職官,即手握實權的官員,才算真正有權柄,說話别人得聽。所以,驚訝過穆家活着的公爵竟有六個之多後,秦琬關注的方向立刻轉到了他們的官職身上。
若無實職在身,六個活着的勳貴和六個冷冰冰的牌位,論起自身的影響力,能有多少差别?
秦琬問起這些事的時候,眼睛亮晶晶地,認真極了,也可愛極了。趙九不忍她失望,搜腸刮肚想了好久,才吐出一句:“屬下對這些不甚了解,隻知道武成郡公是安西都護府的大都護。”
“安西都護府……”秦琬苦苦思索,半晌,方問,“我隻知曉安北都護府的位置,安西都護府在哪呢?這個都護府,應該是新設的吧?”
趙九愣了一下,心道安西都護府都設了十餘年,但好像……真能算新設的?
他弄不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隻得含含糊糊地說:“大概是在西邊……吧?十年前便有了。”
說罷,他似是想到了什麽,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還有些尴尬地問:“您能否告知,大都護……究竟是多大的官呢?不瞞您說,屬下隻知武成郡公戰功赫赫,無人不敬,卻……”
他之所以問秦琬,也是有道理的。
秦琬是趙九看着長大的,性子古靈精怪,心腸卻極好,沒那種高高在上的矜貴架子。代王對她傾囊相授,谯國公沈豹又是第二任的安北大都護,她是趙九接觸到的,最後可能知曉這些事的人。隻是他有些拿不準代王和王妃究竟有沒有和秦琬講過這方面的事情,畢竟,沈豹若不做這個安北大都護,柔然大舉入侵的時候恰巧在第一線,也不會落個滿門男丁悉數死絕的結局。雖說朝廷将代王妃的叔伯兄弟悉數追封,看似風光,卻又怎比得上門庭衰落的凄涼?
“哦,你說這個啊!”秦琬也是年少不知愁,雖說沈曼提及家人的時候,情緒沉重居多,在秦琬心裏,卻還是自豪來得更多一點,“我朝的武職,正一品爲太尉和太傅,唔,從一品的話,太子太傅和骠騎大将軍都能算吧?正二品無,從二品的便是太子少傅、大都督和大都護。阿耶說過,太尉、太傅、骠騎大将軍等職位都是榮恩的虛職,好像大都督一職也空缺,這樣算起來,大都護應該就是有實權的武職中最高者了。”
“原來如此——”
“等等,不對!”秦琬想了想,加上一句,“左右衛上将軍也是從二品,但這個職位……”她皺了皺眉眉頭,想了很久,才錘了錘腦袋,有些沮喪地說,“阿耶沒說過。”
軍務上的事情,代王十有八九不懂,沒說過也正常。
說着這句話的時候,秦琬低下頭來,有點心虛。
實際上,秦恪和沈曼讨論過這個話題,秦琬曾聽到過什麽上将軍榮耀,大将軍棘手,位置變動之類的。隻是她本能地覺得這個話題有些敏感,下意識地不想提,加上自己也沒聽到多少,索性不說。
趙九沒察覺到秦琬的異常,在他心中,一個七歲都不到的孩子能懂得這麽多,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他輕聲呢喃着“安西大都護”五字,心神滂湃,難以自抑,最後卻化作一聲歎息。
太遠了,實在太遙遠了。縱本朝不似前朝一般,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但……還是抓住眼前的機會,穩打穩紮,一步步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