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将銅鏡一壓,微笑道:“這麽出挑的姑娘,心氣自然也高。”
七月一噎,卻仍舊沒有放棄:“但劉寬怎配與大王相提并論?”
劉寬生得普通,個子又頗爲矮小,若女子能光憑容貌來選擇如意郎君,他定是而立之年都娶不上媳婦的那種,秦恪卻不一樣。他雖受欺壓,卻也是正正經經在太宗那裏挂了名的秦恒長子,飽讀詩書,學問過人。更何況,秦恪容貌酷肖其母,卻無一絲陰柔之氣,唯見溫文爾雅,氣度亦十分不凡。這些年的風霜爲他增添了幾許成熟,沉澱了說不盡的滄桑,與身上那種自幼出身尊貴,如今坎坷飄零的憂郁和高華相應,魅力更勝往昔。
嫦娥雖愛少年,姐兒卻也愛俏,那些青澀的小夥子,指不定這位硯香姑娘還看不上,偏偏就好秦恪這種。再說了,秦恪的身份畢竟不同,若是有朝一日能回去,飛黃騰達指日可待。按照大夏的法律,跟了劉寬,那就永遠是個沒名沒分的使女,兒女生下來也是奴婢,至于秦恪……他縱無法回複親王爵位,也少不得拿個郡王給他做。而郡王除了正妃之外,還有八名媵的名額,可都是正正經經上金冊,有诰封,兒女說不定也能撈個爵位诰命的存在呢!
“七月,你啊你……”沈曼好笑地搖了搖頭,從櫃子中取出一袋錢給七月:“這幾****先讓程方打聽打聽,硯香究竟是哪裏的人,待她脫籍歸鄉之後,便用這些錢買些好東西,去找當地那嘴碎的,或氣量狹小的媒婆。切記,務必許諾,事成之後,還有更多的酬謝送上。”
見着沈曼這般笃定,好似事情一定會成不了一般,七月也不再說什麽。她接過錢,應了一句,當天晚上就和程方說,是以程方第二天大清早就出了門。
彭澤縣人口不過萬,除卻居住在縣城中的那些人外,還有許多居住于縣城外村落的百姓,彼此之間雖談不上往來甚多,也絕對不會陌生。程方辦事又十分麻利,不出兩日就打聽到,硯香原是張家村十二裏外的李家村人,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兩個妹妹,父母守着幾畝授口田過日子。前幾年幼弟得了重病,沒錢抓藥,父母咬了咬牙,才将她給賣了的。現如今,硯香的兄弟姐妹在她的補貼和胥吏的關照下都成了家,買田買地,日子不差,就差她一個了。
也就是說,如今的李家,雖然不上大富大貴,卻也不用賣兒賣女了。
得到程方的回禀後,沈曼眉毛都沒動一下:“硯香呢?何時歸家?”
七月聞得不遠處的腳步聲,會意地擡高了一點聲音,回禀道:“聽聞新使君過不久就要前來,劉使君已經将家中來自本地的仆役都放了出去,隻因生活尚有不便,這些人放伺候舊主幾日。至于硯香……已然歸家。”
“曼娘——”秦恪正拉着女兒,邊散步邊讓她背書,恰巧聽見這句話,便将秦琬交給七月,十分誠懇地說,“我并不需要妾室。”
沈曼神情真摯,話語中卻有些酸意:“即便如此,您也需要人照顧,男人太過粗心,終究比不過女人溫柔體貼。”
“哎呀,曼娘,你這是何苦……”
何苦?我最最痛苦的時間都熬過來了,會怕現在?莫說區區一個硯香,就是再來十個八個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我也不會懼怕,因爲我太了解你了。
代王秦恪,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顧念舊情的人啊!
秦琬躲在門框後面,偷偷伸個脖子出來看,精緻的小臉皺成一團。
她總覺得,事情有哪裏不對勁,可究竟是哪裏不對呢?
嘿嘿,阿耶和阿娘不想告訴她,沒問題,她去找趙九郎!
“幫您去跟着……程二郎?”面對秦琬的突發奇想,趙九哭笑不得,“爲何?”
秦琬爲何與趙九熟稔?說起來也不算奇怪——一心投誠的趙九遇上不通俗務的秦恪,那可真是萬般苦澀在心中,對牛彈琴說不通。加之彭澤縣實在太小,人口連萬都沒過,又靠着長江,百姓不至于落魄打一出現天災就活不下去的程度,周遭連個山匪流民也無。哪怕趙九一身本事,在這種地方,除了上山打點野味之外,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沈曼冷眼瞅着,發現兵卒中官職最大的隊正周五因人到中年,又落得如此處境的緣故,成日唉聲歎氣,喝得爛醉如泥,頗有點就此荒廢一生的意思,副隊正陳三倒沒自暴自棄,就是水土不服,才來沒多久便一命嗚呼了。這些年來,趙九在不知不覺中,竟一點一點樹立了威信,雖無一官半職,那些年輕的兵卒卻隐隐有以他爲首的意思,可見這是一個頗有手段和本事的人。
她本就是極爲精明的女人,幾乎用命換來了秦恪的絕對信任,斷沒有就此抽手的道理,更何況她還有個身在京城做個閑散勳貴的侄子。劉寬能收到鄧疆的書信,她自然也能得到侄兒沈淮遞的消息,一見便知知曉有人存心攪渾這一攤水,打算從中牟利了。既然如此,她何不早早做好打算,圖謀未來?
正因爲如此,在得知這一消息後,沈曼立刻拿出這幾年辛辛苦苦積攢的錢出來,讓程方去買一些地,戶主是張五——沒錯,就是那個克制不住好奇心,被趙九抓住,打得鼻青臉腫的張五。
沈曼答應張五,賃人爲他耕種本由他負責的授口田,并以他和其餘幾個閑漢的名義買了一百六十畝永業田。但這些田産的收成,張五他們隻能拿兩成,其餘全由趙九收着。
大夏實行均田制,律法規定,十八歲以上的中男和丁男,每人受口分田八十畝,這是一定要耕種的,永業田二十畝,這是私産的上限。稅收則按每畝帛或出布一匹,粟二石來計算,一般的家庭,隻要勤勞肯幹一點,日子都頗爲富足。但像張五這種成日遊手好閑,自家永業田一分沒有,授口田也不耕作的人來說,每到收稅之時的躲藏、賴賬、關押等,早就成了一直以來的慣例。
程方和趙九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又有利益誘惑,早被整得服服帖帖的張五二話不說,立刻答應,過上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日子。随後,沈曼給趙九指了一條明路——我的女兒不能不通俗物,總得下地走走看看,她性子野,恪守主仆本分的程方和七月怕是看不住。你去保護她,陪她玩耍,順帶教導些防身的本事。隻要你天天在裹兒面前晃,大郎想不注意你也難。
趙九知秦琬是秦恪的掌上明珠,自不會欺她年幼,平素說話做事也很注意分寸。秦琬呢,自覺自己被當做大人看待,心中十分高興,所以她望着趙九,笑嘻嘻地說:“阿娘想買劉使君府上一個叫硯香的丫鬟,她卻已是自由身,程二郎就去辦這件事喽!”
“這……”趙九聽了,實在爲難,“您的意思是……”這種事情,他可不想參與啊!
秦琬“啊”了一下,奇道:“我沒什麽意思,就是想讓你去看看,唔,最好能帶我去看看。”她總覺得,阿娘有什麽打算的樣子,這事,未必成得了。再說了,她也不希望來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插入她的家庭中啊!
阿娘不告訴她,沒關系,她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想。阿耶說得好,書讀百遍,其義自現,我親眼去看,總不會錯吧?
剛剛還是幫她看看,現在就成了最好能帶她去看看,若是再拒絕……會不會變成一定要帶她去圍觀?
小孩子有時候是非常不講理的,尤其是這種有求必應,幾乎沒被拒絕過的……趙九苦笑着看了一下秦琬,見她臉上寫滿了認真,不由歎道:“聽您的,但若程二郎進屋談事情,這梁上君子,我趙九未必做得來。”
秦琬歪着腦袋想了想,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那好吧!等七月找阿娘說話的時候,我湊過去聽呢!”阿娘說過,要知人善用,趙九郎不能做梁上君子,自己也不能強逼對不對?阿耶說,他們是聖人的子孫,終有一日能回到那繁盛的帝都去,到那時候,要多少人沒有,豈會強人所難?
這般想着,她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我回去啦!”
居然這麽好說話?
趙九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秦琬見狀,歪了歪腦袋,有些不解。
說起來,趙九似乎很聽阿耶阿娘的,如果說聽阿耶的是因爲……他是男人,那爲什麽聽阿娘的呢?難道是因爲……阿娘給了他錢?
好像,又懂了點什麽呢?
既然如此,那就去清點一下自己的私房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