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既要操持家務,又不能累着身爲天潢貴胄的丈夫,還得時時刻刻勸誡引導,唯恐丈夫迎風感慨,對月傷懷,口出怨怼,讓他們的處境更慘。在此等情況下,這位剛毅果決的代王妃哪怕生出三頭六臂,也是分身乏術。正因爲如此,她十分果斷地将女兒扔給丈夫帶,好讓秦恪有些事情做,也免得她天天爲一大一小操太多心。
秦恪見妻子忙碌至此,自己卻來了個“百無一用是書生”,愧疚之心大盛,憐惜與愧疚之情與日俱增,而他表示感情的方式,除了對妻子的言聽計從外,更多的則是對女兒的萬般寵愛。尋常人家的嚴父慈母在秦琬這裏,情況就倒了個個兒,外人見了無不感慨,王妃實在太方正了些,而代王的性子,正如傳言所說,實在寬厚至極。
秦琬年紀雖小,腦子卻轉得很快,對情勢和旁人的情緒更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敏感。就如眼下,哪怕她心中十分不安,對素未謀面的庶出兄姊很有些敵視的味道,卻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不該追問,便指着魚竿,拍着掌,大聲笑道:“動了,動了!阿耶快拉杆!”
“哎呀,别喊這麽大聲,魚都被你給吓跑了。”秦恪無奈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見對方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認爲魚一定上鈎了的模樣,隻好将魚竿一拉,果然,空無一物。
秦琬小嘴一嘟,泫然欲泣,秦恪見狀,忙道:“不哭,不哭,方才是阿耶的不好,手一松,将魚給放了!咱們裹兒最聰慧,最懂事了,怎麽會将魚給吓跑呢?”
這倆父女其樂融融,釣了魚再放生,打發時間。趙九卻靠近了程方,淡淡道:“剛抓住了一個探頭探腦的家夥,看打扮像是附近村子裏的人,還望程二郎通報一聲。”
程方本就對趙九十分注意,聽他這麽一說,心思免不得拐了個九曲十八彎——這個被趙九抓住的人,究竟是什麽來曆?對方是在此窺視了一次,還是已有一段時日,趙九發現了卻沒有動作,隻待今日?抑或是……總之,無論如何,隻要此人想借着大王謀個前程,與他們的利益就暫時是一緻的,怕就怕他另有所圖。觀其如今的舉止,似乎不像後者……程方這般想着,便十分和氣地笑了笑,說:“你與我同去吧!”
趙九點了點頭,随程方走了十幾步,在距離秦恪三十步的地方站定,再不肯移動分毫。
見他這般謹慎,程方更是高看一分,這位忠仆緩步走到秦恪身邊,保持着一直以來的恭敬,小心翼翼地說:“大王,跟随咱們的三位兵卒方才抓了一個探頭探腦的家夥,不知該如何處理,您看……”
秦恪才與沈曼談過帝都裏的情況,冷不丁聽見這個消息,頓覺渾身冰涼,六神無主,面上的驚懼之色難以掩飾,抱着女兒的力道也緊了幾分。
秦琬倒也乖巧,一點不鬧,更沒有喊疼,隻見她伸出手,摟着父親的肩膀,好似要給與父親力量一般。
被女兒無意識地一鼓勵,秦恪也冷靜了下來。
他好歹是堂堂正正的皇長子,聖人也沒有殺他的意思。哪怕一直仰帝王鼻息,戰戰兢兢過日子,如今又是庶人之身,旁人也少不得顧忌幾分。無論是對這種偷偷摸摸窺視他行蹤的家夥,還是背後的主使者,他實在不用太過擔心,隻是……秦恪猶豫半天,不知該如何處理此人,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方無奈道:“這事……還是問問曼娘的意思吧!”
此言一出,他仿佛擁有了力量一般,說話也流利起來:“曼娘說怎麽辦,那就怎麽辦,無需再來回報我了。”
三十步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聽見秦恪的話,趙九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略略低頭,以顯恭敬的同時,心下已有了計量。
秦琬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很是疑惑不解——家裏的事情,明明都是阿娘做決定,爲什麽程方每次都要來詢問阿耶呢?
沒關系,不懂的事情問阿耶,不能問阿耶的事情,問阿娘就好啦!
“你這小東西,問問題怎麽這麽刁鑽?”沈曼聽了女兒的問題,親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聲音柔和,神色卻十分鄭重,“裹兒,你要記住,有些事情,結果是一回事,過程又是另外一回事。你阿耶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聖人的長子。男子漢頂天立地,理當主外。縱他信任我,将事情交給我處理,我們也不能将他撇下,懂了麽?”
秦琬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說:“好像懂了,以後我們做什麽都告訴阿耶!”
沈曼聽了,不由撫額。
這哪裏是懂了啊!分明是一知半解……算了,孩子要慢慢教,不能急。一口氣給她灌輸那麽多常識也不行,她不僅記不住,還會搞混,若是口出什麽驚悚言論被秦恪聽見,也不好。
“阿娘,我聽阿耶說……”直覺告訴秦琬,沈曼不喜歡聽什麽庶子庶女,但她又很想知道,眼下見沈曼心情好,忍不住拉着沈曼撒嬌,“我聽阿耶說,他有庶子庶女,但東西都會給我,不會給他們留一點。他還說,庶子庶女的意思就是……”秦琬歪着腦袋想了想,才說,“那些人和裹兒不是一個阿娘,可……”
秦琬的小臉垮下來,有些不高興地說:“裹兒平日見到的人,都是隻有一個阿耶,一個阿娘的,就連劉使君家裏也是。爲什麽裹兒就有那麽多阿娘,還有那些奇怪的人和裹兒搶東西呢?”
沈曼闆起臉,盯着女兒,一字一句,神情嚴肅:“聽着,你隻有一個娘,就是我!你阿耶其餘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你連正眼都不必給,更不用喊她們叫娘!”
她的臉色變得這樣快,秦琬被吓住了,半晌才怯生生地說:“哦!”
意識到自己的态度太過嚴厲,沈曼放柔了神情,輕聲道:“阿娘沒生氣,裹兒别害怕。”
秦琬對母親的冷臉有些發憷,卻又很想弄明白這其中的關系,就仰起小臉,問:“爲什麽我不用理他們呀!”
“因爲她們都是壞人,都會害你。”沈曼望着女兒,歎道,“她們之所以攀附你阿耶,就是想多得一些他的錢财,可我朝法規,唯有嫡出才能繼承家業。她們自己得不到,眼紅你能得到,豈不就要害你?”
“啊?”
沈曼怕女兒将來真拿什麽庶出姐姐當親姐姐,到時候被人賣了都幫對方數錢,索性趁着她懵懂的時候,先下一劑猛藥,索性拿夏太祖來說事:“裹兒,你可知自己爲什麽姓秦?祭祖的時候,又爲何隻到了你的高祖父一代?很簡單,你的高祖父就是被他父親的妾室和繼室所害,一介貴公子竟被迫着随流民遷徙,受盡苦楚方來到關隴,以秦川的秦爲姓。你想想,太祖那樣不世出的英雄,都曾被這些壞人所害,不得不背井離鄉,千裏逃亡,她們可不可怕?”
秦恪以先祖爲傲,動辄與女兒說夏三代帝王赤手空拳打下一片江山的故事。秦琬不管聽了多少遍,仍舊對此心馳神往,天天纏着父親再講一遍,對夏太祖也崇拜得緊。如今被沈曼這麽一說,她簡直将庶出、妾室和繼室三個詞看做了惡鬼的化身,牢牢地刻在心裏。隻見她摟着沈曼,怎麽都不肯松手,口中嚷嚷着:“我要和阿娘睡,我要和阿娘睡。”
沈曼神色柔和地撫了撫女兒的鬓角,取過一柄蒲扇,輕輕地爲她扇風,溫言道:“睡吧,阿娘在這裏。”
秦恪站在門口,見妻子爲女兒打扇,女兒熟睡的溫馨場景,對門口的七月點了點頭,便輕輕後退,沒再打擾。
七月見秦恪離去,這才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壓低聲音道:“娘子,大王離開了。”
沈曼凝視女兒的神色依舊溫柔,話語之間卻帶了幾分冷硬的味道:“那個趙九,究竟是什麽來曆?”
“他的祖父是北衙軍的一個隊正,兒孫衆多,子嗣繁茂。他的父親在軍中混了十餘年,連個副隊正都沒混到,便死于二十年前與柔然的戰争,勉強追封了個火長,由他的兄長襲了這個位置。他的哥哥貪财好色,酗酒好賭,嫌養這個弟弟多口飯,早早就将他送到鐵匠作坊做學徒。五年前,他的哥哥喝多了,失足落至河裏,再也沒有醒來。由于他哥哥沒兒子,他就頂了他哥哥的位置,在北衙從軍。隻可惜他哥哥太過鬧騰,得罪上峰,将官位給丢了,否則他也不至于是個兵。”
聽見七月的說法,沈曼很是玩味地重複了一遍:“失足落入河裏,再也沒有醒來?”
七月低着頭,不敢說話。
沈曼也不需要七月說什麽,她的神色沉默片刻,方道:“趙九既在北衙從軍,若能回去,幫他謀個官職也不是不可以。二十年前……大夏與柔然的那場仗,打了整整七年。”
“娘子——”七月擡起頭,欲言又止。
大夏立國至今,已有五十一載、
細細算來,竟有大半時間在戰争中度過。從一開始的割據秦川到一統北地,再到南征、北伐,直至天下歸一。橫掃八方六合的豐功偉績,真正算起來,還是眼下這位聖人秦恒登基之後,才真正奠定的。
戰争和****動搖了世家的絕對地位,一些有才的貧寒之士因此崛起,成爲了新貴,沈曼的先祖便是如此。但他們也爲這份來之不易的榮華富貴,付出了難以想象的慘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