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代王

秦琬站在樹底下,眼巴巴地看着掩上的木門,臉上寫滿期待。

七月見狀,暗道娘子狠心,卻又不好說甚,隻得站在秦琬旁邊,小心翼翼地注視着她,唯恐她熱着,或是有哪裏不舒服。

秦琬知七月待她好,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扯住七月的袖子,問:“月娘,爲什麽大家都能喝酒吃肉,穿漂亮衣服,就是阿耶阿娘和裹兒不行呢?”

這……這該怎麽回答?

七月心下爲難,猶豫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因爲,因爲您的祖母去世了,按照禮法,您必須爲她守滿三年的孝才行。”

秦琬“哦”了一聲,七月剛以爲自己糊弄過去了,就聽秦琬又問:“裹兒的祖母,是不是他們口中的皇後娘娘?我聽人說,聖人和皇後都住在很大很大的房子裏,爲什麽阿耶阿娘會住在這裏呢?”

這個問題是在太難回答,七月急得汗都出來了。

這麽點大的孩子,你以爲她什麽都不知道,其實她很多都懂,哪怕不懂也記着,指不定哪天就問出來了;但你以爲她什麽都懂吧,她又一知半解。若是信口胡謅……大王和娘子倒是有這權利,她不過一介使女,蒙娘子大恩才得以活命,脫籍,嫁個好郎君,哪裏敢胡亂和小主子說什麽?

秦恪剛走出房門便聽見女兒的問題,心下更是大恸,饒是他一直逆來順受,始終默默接受着生父賜予的不公平待遇,面對此情此景,亦是滿心悲怆與憤懑。好在他理智尚存,知曉妻子說得不錯,若他們能回去,不是聖人老邁思念兒子,便是新皇爲示寬容赦免長兄。歸根結底,始終是在穆皇後的至親手裏讨生活。若此時将真相說出,在秦琬心中種下怨恨的種子,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裹兒——”思來想去,秦恪也不知該怎麽說,隻得壓下心中萬千愁緒,揚起溫柔的笑意,“咱們釣魚去吧!”

彭澤靠近長江,江面寬闊,難望邊際。秦恪憂心女兒安危,平素不允她去江邊玩,正因爲如此,對秦琬來說,釣魚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情。

秦琬露出大大的笑臉,奔到父親身邊,剛要拉着父親的袖子往外走,又好似想起了什麽一般,朝着房間探頭探腦,小聲問:“阿娘不生氣了吧?”

秦恪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神色柔和至極:“這是自然。”

“太好了!”秦琬歡呼起來,“釣魚去,釣魚去!”

見她這般歡快的模樣,無論秦恪、沈曼還是七月都松了一口氣,心道小孩子的問題來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玩一場後,她總不會再想這些問題吧?七月連忙去喚自家男人,讓他繼續做個長随伴當,照顧秦恪的同時,也好協調這位天潢貴胄與那些兵士的關系。

大夏的中央軍隊,分“南衙”和“北衙”兩支。這其中,南衙軍即南府十六衛多納勳貴、世家子弟,十六衛之首的左右衛更是非世家、勳貴和重臣子侄不得入,北衙軍卻不同。

夏太祖秦嚴花費二十餘載的時光才打下整個北方,在如斯漫長的時間和殘酷的戰争裏,有人死去,亦有人傷殘,被迫退伍,生計無力。秦嚴見狀,便将京畿及周邊的肥沃土地賜予他們耕種,并吸納其一部分子孫親族入伍,組編了一支獨屬于自己的禁衛軍,屯駐于宮門以北。不僅如此,他還規定,這支軍隊,父若過世,子可襲職;上峰若逝,下官補進。如此,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北衙軍便成了大夏帝王的私軍。

隻不過,再怎麽得帝王看重,他們也不過是統治者手裏的一把刀罷了。像這般押解被貶谪的皇子王孫的苦差事,南府十六衛的權貴子弟們沾都不敢去沾,也有好長輩從中轉圜,這個燙手的山芋,少不得落到沒根基沒後台的北衙軍身上,将這些出身寒微,多半大字不識一個的兵丁和代王一家湊了堆。

縱虎落平原,優柔的秦恪到底是天潢貴胄,有一股子書生意氣不說,軍務政務也是半點不沾。若是遇上南府十六衛的人,他說不定能與對方談上幾句風花雪月,詩詞歌賦;至于這些北衙軍,那當真是想找話題也找不到,完全談不到一塊去。好在沈曼長了個心眼,有意籠絡這些人,又有忠仆在側。程方作爲深得沈曼新任的昔日家臣,爲人圓滑機靈自不必說。就好比現在,他取出自家的好酒,又使了些錢财,讓雇來的幾個幫廚做點好菜,态度熱情,出手大方,看着就讓人心中熨帖。這幾年下來,雖說秦恪和沈曼與這些兵士的關系不冷不熱,程方和秦琬與他們卻真真切切打成一片。

沒錯,除了程方以外,成功得到這些大老粗們喜愛的,還有一個活潑開朗的秦琬。

人熟了,雖不至于口無遮攔,也沒從前那麽多忌諱,性格毛躁一點的梁虎就問開了:“我說,程二郎,今兒沈娘子怎氣得這般狠,連小娘都要挨打?”

“唉,還不是你和李三郎闖的禍!”程方何等精明之人,聞言自然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你可别忘了,咱們守百日就算了,大王和娘子他們卻是得紮紮實實守個三年的。你這時候給小娘獵隻兔子,還險些哄得她吃了下去,娘子見小娘這般不懂事,可不就惱了麽?”

此言一出,有些機靈點的人,臉色就微妙起來。因爲他們都明白,代王一家被流放到此地,不僅是受了無妄之災,還和這位穆皇後脫不了幹系。

天家那攤子事,久住長安的人就沒有不清楚的——聖人姓秦,名恒,是太宗的嫡次子,他的原配發妻姓穆,乃是他嫡親的表妹,太宗皇後的親侄女。

這位天之驕女出身好,模樣好,性情也好,哪裏都挑不出錯,就是一直生不出兒子。偏偏聖人還要護着她,對先帝說,生不出兒子怨自己,不怨妻子,并信誓旦旦,說等太子兄長登基,就請他過繼一個兒子給自己。先帝呢,知道嫡次子莫看如今十分英武,小時候确實是病歪歪的,讓他們夫婦操了無數心,指不定真在那方面有點問題也未可知。畢竟男人嘛,若非萬不得已,誰願意拿這事出來說呢?問禦醫,禦醫也不好明着說誰有問題,隻能含含糊糊地說王妃有點宮寒,大王底子也有點虧,大概兩人都有點問題,隻不過男方那邊……可能性大一點而已。

再說了,先帝的嫡長子心胸氣量實在有些狹窄,一直對這個受寵的嫡親弟弟橫挑鼻子豎挑眼,哪怕弟弟半是甘願半避嫌地娶了親表妹,自願放棄有力姻親,也不能打消他的疑慮。先帝爲穩固嫡長子的地位,避免兄弟倪牆的悲劇,索性默認了次子過繼皇孫的事情,便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十年。

都說喝酒容易誤事,秦恒亦是如此,他赴弟弟湘王的酒宴,被太子和幾個庶出的弟弟輪番灌酒,醉後幸了個舞伎。礙着弟弟的面子,秦恒隻得将這女人帶回王府,命人安置在府中,好生看守,打算過幾個月就将她送出去。

這舞伎本就是湘王特意訓練出來籠絡嫡出兄長的,人生得美,心思玲珑,手腕活絡,對付男人的本事一流,堪稱一代尤物。隻可惜她千般手段,萬般算計,遇上秦恒皆成了無用功。如犯人一般被拘在府中三個月,好容易聽見秦王召見,精心打扮一番前去,竟是讓她在宴席上倒酒。見臣屬露出驚豔之色,更是二話不說,直接送人。

舞伎一聽,花容失色,也顧不得什麽王妃善妒不善妒的問題,祭出了自己的王牌。

她,有孕了。

大庭廣衆之下,這消息是怎麽捂也捂不住的,太宗氣得先将皇後罵了一頓,再将秦恒打了一頓,想想覺得不解氣,招來親家又是一頓劈頭蓋臉,停職反省,險些降爵。

秦恒還在病床上哼哼唧唧,起都沒辦法起來,六個或世家或良家或官家出身,全在太宗和皇後那裏挂了号的女人就進了門。至于王妃穆氏,被太宗親自下旨,閉門反省,什麽時候這六個女人平安生了孩子,證明了她賢德不善妒,什麽時候你再出門。在此之前,一切重要場合,那是想都不要想,絕對别出現的。

生母是個出身卑微,還破壞了王府甯靜的舞伎;生父不親,嫡母不理,王府的孺人和媵卯足了勁要生孩子,二弟和大妹妹與自己同年所生,境遇卻是一天一地;無論嶽家還是爵位,處處被弟弟壓一頭……滿長安的人都知道,聖人屬意英武俊朗的次子梁王,悉心栽培寬仁優厚的三皇子齊王,滿心歡喜地期盼着老來嫡子的九皇子長大,就是沒一絲一毫傳位給代王的意思。五年前的梁王巫蠱案,是個人都知道此事與代王沒關系,結果呢?

身爲堂堂正正的皇長子,代王卻未有一日不憋屈,最後連身份也丢了,混得也真夠可以。

隻不過,聽程方這意思……

“都到這地方了,還這麽講究啊!”

程方笑容一斂,神色一闆:“大王終究是聖人的長子,豈有在此待一輩子的道理?再說了,大王雖被貶爲庶人,但這骨肉至親,焉能如此輕易就割舍?哪怕一生都無法回去,該守的道義禮儀都不能少。”

他的臉色變得太快,這些兵士一瞬間竟有些愕然,不知該說什麽好。這時,站在屋子邊緣,用布巾擦拭長刀的趙九忽然道:“早聽聞大王忠孝厚德,王妃又出身谯國公府,如今一見,當真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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