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張家村中,以張五最爲多事,又喜好炫耀,見衆人都一知半解,胡亂猜測,便得意洋洋地說:“聽說是來自京裏的貴人,我曾遠遠見過一次,那感覺……啧啧,沒辦法說清楚,就是與咱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與他别苗頭:“貴人?真是貴人,豈會來咱們這種小地方,又一住就是三年?”
聽見對方這樣說,張五登時急了。
他本來就是那種哪怕啥也不知道,也硬要充無所不知的人,何況他還真見過那些兵卒一次,遠遠瞅着他們刀鋒的冷銳呢?平日說假話,他都扯得與真的似得,眼下說了真話,竟有人敢質疑,這還得了?隻見他梗得臉紅脖子粗,高聲嚷嚷:“貴人的心思,咱們哪能明白?但那些兵士的長刀做不了假吧?一口地道官話做不了假吧?使君也到過那院子,更做不了假吧?”
一連三個“做不了假”,倒真将衆人問住,偏偏他的對手也不肯服輸:“你若有能耐,就弄明白他們究竟是誰啊!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就說他們是來自京裏的貴人,嘿,我可不服。”
張五一聽,氣血上湧,頭腦發熱,立刻吼道:“你等着,我這就去給你問個明白!”随即,轉身,大步流星地往遠處庭院的方向走去。
見他這樣豪邁的樣子,衆人還真犯了嘀咕,心想這小子莫非真見過貴人不成?殊不知張五悔得腸子都青了,隻恨自己一時不查,說了大話。要不……就在外頭轉幾圈,等到天黑,再不聲不響地溜回去,等明天二狗子問起來,自己胡謅一些?
想到這裏,張五嘿嘿一笑,正打算去河邊摸兩條魚加餐,卻見六人步履匆忙,急急往庭院的方向趕,不由擦了擦眼睛——走在正中間的那位,可不就是來自京裏的貴人麽?
這是……出了什麽事?
張五的心如被小貓爪子撓着,癢得不得了,他掙紮了一下,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此時,那間讓村民們好奇不已,卻無法一探究竟的庭院内,正上演着雞飛狗跳的一幕。
“娘子,使不得,使不得啊!”七月死死地拖着沈曼的胳膊,唯恐她手上的雞毛撣子真落了下去。
沈曼對這個忠心耿耿的使女素來沒有脾氣,縱氣得發抖,也隻是恨恨地說了一句:“你們就知道慣着她!”随即,她指着遠處的小女孩兒,怒道:“你給我過來!”
躲在遠處的小姑娘瞧着母親手上的雞毛撣子,很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子:“我才不要!”
她不過三四歲的年紀,生得粉雕玉琢,聲音亦十分悅耳,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心也會軟得化了,何況親娘呢?
沈曼逼自己硬起心腸,做出一副橫眉豎目的金剛樣,用音量掩飾心軟,聲音更是高亢了幾分:“你還敢頂撞!快給我過來!”
秦恪一踏入院門,見着得就是這麽一幅景象,忙道:“曼娘,有話好好說,别吓着孩子!”
七月的夫君程方見狀,十分機靈地掩上院門,招呼四位兵士去喝一盅。秦琬則蹦蹦跳跳來到父親身邊,拉着父親的袖子,笑嘻嘻地喊了聲“阿耶”,然後對母親吐了吐舌頭,古靈精怪,異常可愛。
秦琬天性聰穎,過目不忘,生得可愛嘴巴又甜,見過的人沒有不喜歡的。加上秦恪和沈曼自覺虧待女兒良多,對她當真是有求必應,愛若珍寶,莫說動手,連重話都舍不得說一句,秦恪尤甚。正因爲如此,秦恪親昵地揉了揉女兒的頭發,下意識地笑了笑,見她無事,才望着沈曼,無奈地問:“曼娘,究竟是怎麽啦?裹兒一向懂事,怎會将你氣成這樣?”
“李三郎獵到了一隻兔子,烤好給我吃。”秦琬躲在父親後面,探出小腦袋,童音清脆,煞是可愛,“我舍不得吃,帶給阿娘,阿娘卻扔了它,還要我認錯。”
說到這裏,她耷拉下一張臉,有些不高興地拉着秦恪的衣袖:“阿耶,裹兒哪裏錯了呀!”
秦恪聞言,不由怔住,片刻後,他才輕撫女兒的鬓發,歎道:“裹兒真乖,真孝順,可……咱們現在是不能吃肉的。”
秦婉皺皺鼻子,不高興地問:“大家都能吃肉了,爲什麽我們不行呀!”
沈曼知丈夫一來,女兒是無論如何也教訓不了的,索性扔下手中的雞毛撣子,故作兇惡地瞪了秦婉一眼,闆着臉訓斥道:“你——給我乖乖站樹底下去,七月,你看好她,這次莫要縱容。”說罷,她望着丈夫,歎道,“大郎,我有些事想和你說。”
秦恪點了點頭,蹲下來,對女兒柔聲說:“裹兒,你先呆在這裏,阿耶和阿娘有重要的事情要談,等談完了,阿娘的氣就消了,給你做好吃的,阿耶帶你去釣魚好不好?”
聽見“釣魚”二字,秦琬的眼睛亮了,她拍了拍手,十分高興地說:“好啊好啊,釣魚去!”
她這般輕松歡快的模樣,反倒讓大人心頭的巨石又重了幾分。
秦恪和沈曼一前一後走進陰暗的房中,過了許久,沈曼才歎道:“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裹兒也快四歲了。”
秦恪低低地“嗯”了一聲,又聽妻子說:“穆皇後的三年孝期,也過了兩年。”
“裹兒她還小……”秦恪的雙手緩緩握緊,力道之大,幾乎能看見手上的青筋。半晌之後,他方用暗啞的聲音說,“我們尚且覺得這般日子難熬,何況是她?她壓根就不懂,爲什麽别人素服百日就行,她卻……”
沈曼心中一酸,眼眶已是紅了:“我何嘗舍得如此責備她,自大哥兒去後,我就她一個孩子了啊!但聖人和九郎是好相與的麽?我至今仍記得五年前的那天……”那天,他們從天潢貴胄,轉眼就淪爲一介庶民;從繁華的帝京來到偏遠的彭澤縣。昔日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如今卻要下地勞作,織布洗衣,喂雞養豬,連帶着唯一的女兒也要過這種苦日子。
秦琬生長在這種環境中,自然不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何艱難,可越是如此,打小就生長在富貴堆裏,從不缺衣少食,更不缺人服侍,早早習慣前呼後擁生活的秦恪和沈曼,心就越是如刀子割一般。
每每想到此處,沈曼的淚就如珠子般,不住滾落:“大郎,我不是挨不得苦,你若喝稀粥,我便吃糠菜,縱一生苦痛,隻要與你在一起,我便甘之如饴。但裹兒……你難道忍心讓她一輩子待在這裏,就此埋沒一生麽?”
秦恪知道,沈曼字字句句,皆發自真心。
五年前,他被削去代王爵位,貶爲庶人的時候,沈曼已有身孕。聖人素來喜愛早夭的長孫,想讓長子留個嫡出的骨血,便特意下了聖旨,言明王妃可滞留京城,以待生産,讓秦恪随意挑個孺人或媵帶走,流放途中也好有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誰料那些平素曲意奉承,個個都願意爲秦恪去死的妾室,這個說要照顧兒子,那個說女兒還小離不得母親,無兒無女得幹脆病了,甯願在京城當個小小的庶民,也不和自己的“愛人”一道受苦。而這位一直被秦恪敬着,卻不是特别喜愛的王妃,卻果斷地卸了钗環,抗了聖旨,與他一道踏上了流放的旅途。
一路流放,幾多艱險,沈曼一一咽下,從未抱怨過一句,反倒将秦恪照顧得妥妥帖帖。秦恪又羞又愧,自覺昔日負沈曼良多,對她一日好過一日,加上女兒實在是他的軟肋,他怎會不知妻子所言正确?可想到穆皇後,秦恪幾乎遏制不住心中的憤怒:“爲什麽,究竟是爲什麽!她将我們害到如此地步,可我們卻必須對她的兒子卑躬屈膝,用自己的性命來展示他的寬容博愛,才能得到一條活路?明明是她自己生不出兒子,明明是她的嫡親孩兒來得這樣晚,更何況,我從未動過那個心思,卻……爲什麽,我這一生都必須活在她和她兒子的陰影下!”
沈曼心道,同是女人,我自明白穆皇後爲什麽讨厭你——若沒你的存在,她和她的皇帝表哥至今仍舊甜甜蜜蜜,兩人之間再無旁人,豈會像如今這般,被迫迎來三宮六院和一群庶子庶女?
當然,這話肯定是不能明着說的,沈曼太了解穆皇後帶給秦恪的陰影了。穆皇後高貴優雅,見着妾室庶子眼皮都不擡一下,也不作踐,就是徹頭徹尾的忽視,秦恪喜歡的女人就徹底往反方向走,一個個卑微苒弱,柔情似水,楚楚可憐,伏低做小堪爲好手。若非他心中還有禮法存在,大夏嫡庶之嚴又是前所未有的,這些狐媚子掀不起太大的風浪來,沈曼的日子肯定不怎麽好過。
沈曼一心想和丈夫女兒一起回那繁華的長安,怎樂意回去之後,好容易收攏的丈夫又被那些女人拉了去?她可沒忘記,若非她的大哥兒病逝,秦恪本打算給庶次子請封爵位的。正因爲如此,她長歎一聲,無奈道:“九郎出生之後,宮中再無新孩兒誕生,這豈不能證明聖人的心意?想想二郎和五郎,我們當真……無能爲力。”
說罷,她眉間的憂色又重了幾分:“在這兒,咱們自然能寵着裹兒,若是回去……裹兒不能不知禮,不懂禮,哪怕心中再難受,也得忍着。大郎,裹兒從小便與你親,你好生與她分說一二,也得讓她曉些事了。”
秦恪頓了一頓,方應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