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孤零零的道觀立在半山腰,因着年久失修的緣故,漏風又漏雨,破敗不堪,卻是方圓十裏内唯一的休憩之所。莊嚴的三清寶相直挺挺地橫大殿正中心,占據了好大一塊地方,造成諸多不便的同時,卻也擋住了拼命往屋裏鑽的寒風,好讓旅人得以升起旺旺的篝火,驅除體内的寒意。
雕像與牆壁夾成的角落裏,十餘個身着戎裝,配着長刀的漢子圍着兩團篝火坐着,一個火堆上吊着個不知在哪兒尋到,雖有些鏽迹斑斑,卻被擦得很幹淨的銅盆,盆中燒着熱水;另一個火堆上則懸着個厚實的陶鍋,煮着些野菜、雜碎之類的食物,又放了些鹽巴,仔細嗅嗅也有些香氣,與這些人懷裏仔細揣着,凍得比石頭還硬的胡餅相比,實在好了太多。
面對熱氣騰騰的菜肴,這些人卻沒什麽心思,一個兩個都忍不住向裏間的方向張望,豎着耳朵聽聲音。
過了好半天,一個看上去就十四五歲,稚氣還寫在臉上的小夥子讷讷道:“沒聲音了,該不會是……”
“死”字含在嘴邊,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被中年漢子拿刀背重重拍了一下,怒道:“渾說什麽呢!水燒開了,趙九,你趕快将水端進去,記住,目不斜視,别探頭探腦的。”
這個中年漢子顯然是長官一類的人物,在這十餘人中頗有威信,被他這麽一說,年輕小夥不說話了。
被點名的趙九也頗爲年少,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卻比同僚要穩重得多。面對上司的吩咐,他端起銅盆,剛走了幾步,就聽見裏間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
“生了生了。”
“不知是男是女?”
中年漢子見狀,不由皺眉,隻見他壓低聲音,态度卻很嚴厲:“你們給我少說幾句!趙九,快把水端過去。”
外間這些人的鬧騰,裏間那位焦急得轉來轉去,險些将地再磨平三寸的俊秀男子自是不知。他一聽聞嬰孩的啼哭之聲,立刻湊到破舊的木門口,礙着妻子不準他進去止住腳步,又因爲實在想一探究竟,故有些踟蹰不前。
此時,一荊钗布裙,容貌清秀的婦人急匆匆地跑出來,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口中不住念着:“熱水呢?熱水呢?”
見她出來,男子忙問:“七月,曼娘可好?孩子可好?是男是女?”
名喚七月的婦人本就心急火燎,這一連串問題下來,她也不知該先回答哪個,卻又不能不答。好在她見慣了大場面,頗有幾分機智,瞧出此人有沖進去一看究竟的意思,忙道:“娘子尚好,孩子也好。大王,産房污穢,進不得,奴婢這便将大娘子抱給您看。”
男子聞言,怔了一怔,方問:“曼娘生了個女兒?”
婦人唯恐他不喜妻子生得是個女孩,草草擦拭幹淨孩子身上的血污,匆匆用衣服一裹,便将孩子抱出來給他看,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奴婢從未見過長得這般标志的小娘子哩。”
小姑娘剛哭一場,哭累就睡了,眼角尤挂着淚珠。小臉粉嫩嫩,紅撲撲,當真可愛極了,任誰看了都會歡喜,秦恪卻忍不住心酸——他之前諸多孩子,無論嫡庶,哪個不是還沒誕生就挑好了侍女養娘和媽媽,一堆人前呼後擁,潛心照看,什麽都挑最好的使?唯有這正在他懷中安睡的小姑娘,竟是在這麽一個大雪封山的天氣,在這麽一間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破廟裏出生的,連個像樣的襁褓都沒有,導緻妻子隻能将料子還算細滑,不會傷到她幼嫩肌膚的裏衣裁開,勉強充作襁褓?
一想到此處,秦恪再也忍耐不住,他抱着孩子,也不顧什麽産房血腥污穢之說,三步并作兩步就踏了進去。
面對妻子的時候,這位落魄的皇長子将心酸悉數壓下,面上隻有歡喜和激動:“曼娘,你看,這是我們的女兒,她生得多漂亮!”
見着他這般模樣,沈曼心頭大石終于落下。
嫡親的骨血,自然是怎麽看也看不夠,這對夫妻端詳了女兒好一會兒,沈曼才輕聲說:“我聽七月說,若給孩子起的賤名,會比較容易養活。這孩子命大,卻也苦透了,要不……就叫裹兒吧?”
秦恪聽了,心中壓下的酸楚一瞬間沖過喉嚨,湧至鼻尖,連聲音也帶着幾分哽咽:“你說得對,這孩子來得不容易,我隻望她長命百歲,一生平安。”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方有些忐忑地望着妻子,小心翼翼地問:“咱們的女兒,大名我已經想好了。圭有琬者,以治德,以結好。縱這孩子生于苦難,亦不可忘其血脈,更不可失其德操,你看如何?”
琬者,美玉也,柔和有光澤。隐喻身份,又不乏諸多美好的期待,想必是千挑萬選才定下的好名字,可見秦恪事先已經考慮過生男生女的問題,對這個孩子極爲上心。
正因爲明白這些,雖身處嚴冬,沈曼的心仍舊像被溫水泡過一樣,暖洋洋的:“大郎起的名字,自是極好的。”
說罷,她極爲溫柔地望着女兒,也不顧孩子壓根聽不懂,用最最輕柔的聲音說:“裹兒,從此以後,你的大名就是秦琬呢!”
秦恪見狀,也忍不住笑了,隻是這笑中,尤帶着幾分酸楚,幾縷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