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一開始就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
被血色浸染的丘陵上,遍布着屍骸。伴随着東風吹過,鮮血的腥氣是那麽的令人作嘔。
羅德裏特伫立于這屍山血海之上,眼中徘徊着無盡的疲憊。
他的手臂因疲憊而低垂,雙腿也在微微顫抖。背靠着蒼青的獅鹫旗,他的視野早已經模糊。
已經支撐不下去了——羅德裏特能感覺到,生命正從自己的身體中離去。順着那支離破碎的铠甲,他的鮮血即将流盡。
“……”已經沒辦法說話了。
支撐起這幅殘軀的東西,已經是他最後的魔力。将風精靈的力量填充進待死的軀殼:羅德裏特是在以**的崩潰爲代價,進行最後的戰鬥。
——無論怎樣努力都得不到認同,就算拼盡全力也不會被理解。
爲什麽要堅持到這個地步呢?
事到如今已經不明白了。
渾濁的大腦中充滿了迷霧,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無法思考。唯有戰鬥的意志不曾消退,維持着最後的呼吸。
“去死吧——!”似曾相識的騎士從丘陵的下方發起了攻擊。腳踏着層層屍骸,他舉劍的身姿沒有半分猶豫。
但太弱了。
就算是勤奮鍛煉了十年的身軀和戰技,但因爲天賦所限,還是太弱了。
被那明确的殺意所引動,羅德裏特的身體動了起來。沒有離開自己的戰旗,羅德裏特在原地展開了迎擊。在用劍架住那傾盡全力的劈斬後,羅德裏特向前邁出一步,用肘部猛擊了騎士的面部。
騎士在一瞬間倒下,随即被刺下的劍刃貫穿了面門。
但攻擊還沒結束,以騎士的死亡爲起點。更多的士兵已經湧了上來,雖然揮舞着長槍的姿勢破綻百出,但數量卻十分充足。
這是很大的優勢。和揮舞着寶劍,久經鍛煉的騎士不同,長槍手的戰法并不是以質量取勝。
說到底,長槍是和長劍完全不同的兵器:不僅長度上占據着絕對優勢,因爲不需要揮砍動作,所以空間上的需求也很小。隻要能夠突刺,就可以運用集團優勢刺出密集的槍叢。就算敵人的反應再迅速,面對這種攻擊也無法做出有效的閃避。
但反過來說:隻要不給敵人配合的機會,長槍手就毫無威脅可言了。
“……”戰場是丘陵,更準确的說,是鋪滿了屍體的丘陵。
讓站位無法協調的高低差姑且不論,光是大量的屍體就阻礙了正常的行進。總數超過五十的長槍手們雖然憑借勇氣沖了上來,但在幾秒種後,隊形就徹底亂了套。
羅德裏特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雖然腦子已經一片渾濁,但身體卻可以自行行動。
揮舞着利劍沖入敵群,一片寒光之中,長槍手們接連不斷的倒下。
“退後!退後!”慘叫聲不斷從人群中傳來。心膽俱裂的長槍手們轉眼間便失去了戰鬥的勇氣。
和沖上來一樣,他們如潮水般退去,但直到退下丘陵爲止,他們中的一半已經倒在了那赤色的山丘上,成爲了羅德裏特的戰績。
——隻是孤身一人的戰鬥着,爲了并不被期待的未來。
“弓箭手呢!弓箭手在哪裏!”
“沒用的!那家夥有妖術庇護,弓箭對他沒用的!”
無數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嘈雜無比。絕望的叫喊聲中,滿溢着對羅德裏特的憎恨。
那殺意、那詛咒、那嫉妒、那恐懼——種種感情混雜在一起……有點讓人心煩。
“真是的……”
羅德裏特原本渾濁的大腦漸漸開始重新工作,雖然不太清楚是不是回光返照,但能夠思考的話,總歸是一件好事。
睜開眼睛,他有些迷茫的環視着身邊的大地。然後,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還會有比這個更慘的嗎。”
這隻是單純的自言自語罷了。
既沒有向誰發問,也沒期待答案。
但是,卻意外的得到了回應。
“你的死,怎麽樣。”一邊說着話,赤色的姬騎士抵達了戰場。
從躬身讓路的叛軍間穿過,她一路來到了山丘下。一臉古怪的表情。
“和蘭斯洛特交手之後還能做到這個地步……薩爾蒂修,你果然是個怪物呢。”
“是嗎。”
“這不是當然的嗎?正常人類的話,是做不出這種事的吧。”
這種事指的是什麽呢?羅德裏特不太清楚,但也沒打算弄懂。雖然面前的少女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但在對方揭起反旗成爲背叛者之後,兩人之間的關系就已經隻剩下敵對。
而在羅德裏特的思考回路裏,理解敵人的優先級,相當的靠後。
“是嘛。”
羅德裏特握緊了劍。
被魔力充滿的這個身體正在崩潰,在神經麻痹之後,骨骼和血管也将硬化。
直到身體變成瓷器,碰一下就會碎裂爲止——可以用來戰鬥的時間還有五分鍾。
而在這五分鍾裏,羅德裏特要做的事情還有一件。
“真遺憾,你不該出現在我面前的。”
“真過分啊,我可是來見你最後一面的。”
戰鬥在一瞬間展開。
好不容情的,聖青色的騎士向前沖鋒。絢爛的風色翅膀在他的背後展開,因沖擊而蕩起的漣漪橫掃戰場。
“莫德雷德!!”咆哮着,羅德裏特将劍斬下。超越了音速的一擊中,白刃比空起的爆鳴來的更快。
如果是凡人的話,這一擊就是足以奠定勝利的必殺——被高速且飽含着魔力的劍刃砍中,就算是鋼鐵也會被切成兩段。
但遺憾的是,莫德雷德并不是那麽容易殺死的對手。
“羅德裏特!!”燦爛輝煌的背叛之劍從正面展開迎擊。火光和巨響從鋼鐵的交擊處迸發,震得人目盲耳聩。
但兩人都沒有停下。
就算視覺和聽覺都暫時失效,大腦中殘留的影像卻足以支撐下一步戰鬥。
連續不斷的交擊聲在一息間爆發,連揮劍的動作都捕捉不到。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去,兩人已化爲了模糊的光影。
“你的力量下降了。”在其他人看來可能是勢均力敵吧,畢竟在這短暫的攻防中,雙方都沒有命中對手。但是唯有羅德裏特和莫德雷德清楚,在剛才的戰鬥中,後者已經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羅德裏特的傷太重了。
無論是失血還是舊傷都嚴重損害了騎士的身體,就算用魔力補強。能力的下降還是無可避免的到來。
“對你來說,不是好事嗎?”羅德裏特笑了起來,重新拉開距離。他一邊說着話,心中卻在高速的思考。
他的頭腦已經徹底清醒了起來,但與此同時,卻也痛的要命。
他很清楚,這是魔力開始侵蝕大腦的症狀——在血液大量流失,供養不足的情況下,他隻能以魔力來欺詐身體。
還能堅持多久呢?
不知道。
大腦和身體中的其他部件不同,作爲人類的思考中樞,它的損壞就意味着生命的終結。
但羅德裏特沒有辦法。
就算現在停下對大腦的破壞,停止用魔力驅動身體,他也不可能活下來了。血液近乎流幹的現在,他的死亡早已經注定。
那麽——索性就做的更徹底一點吧?
“莫德雷德,認識你很開心。”
“……什麽?”
無法理解那話語中的含義,莫德雷德困惑的皺起了眉頭。
是要拖延時間嗎?不,并不是那回事——雖然不清楚對方的身體差到了什麽地步,但因爲自身的虛弱而拖延時間,這并不符合羅德裏特的作風。
“那是什麽意思。”
羅德裏特沒有回答,微笑着伫立在那裏,他的沉默讓人畏懼。
莫德雷德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舉起了劍。燦爛輝煌的劍身上,魔力的光輝正在跳躍。
就算動一下手指也好,隻要羅德裏特有任何的異動,莫德雷德就會沖上去。在實力差距如此明顯的現在,少女有信心在五秒内分出勝負。
但是,明明羅德裏特一動都沒有動……
“這是?”
……卻起風了。
清冽的風從北方襲來,驅散了戰場的腥臭。羅德裏特在那風中高舉起了左手,如同呼喚着什麽一般,露出了飒爽的笑顔。
“——不會給你機會的!”
莫德雷德連片刻猶豫都沒有,如閃電般沖向前方。名爲t的名劍在這一刻發揮出了真正的威力,由魔力轉化的電弧擊穿了大氣,燦爛的光輝中不斷傳來令人震撼的爆鳴。
隻要一次就可以。
隻要打中一次,名爲羅德裏特的人就會被灼爲灰燼。
雖然殺死羅德裏特會讓自己感到難過,但事到如今,莫德雷德已經沒有了退路。
付出了那麽多,代價這麽大——她對父王的背叛,決不能在此終止。
“燦爛輝煌的——”
高舉劍刃,讓雷霆彙聚。媲美excalibur、象征着王位的繼承、比任何銀都要耀眼的名劍在下一瞬斬向了羅德裏特,傾瀉而出的魔力量簡直令人絕望。
“——王劍!”
莫德雷德傾盡了全力的一擊确實的切列了大地,燦爛的雷光轟擊在大地上,造成了可怖的溝壑。
超過百米的大地被高溫撕裂,還帶着熔融痕迹的溝壑,深度和寬度都超過了一米。
但沒能命中。
在雷光即将吞沒騎士的刹那,騎士的身體化作了清風。
莫德雷德瞪圓了眼睛,下意識的想要做些什麽。但爲了放出必殺而擺出的姿勢卻讓她難以行動,隻能待在原地。
“露絲媞娅——!”
而就在這時,聲音從半空中傳來。
莫德雷德下意識的擡起頭,而透過頭盔縫隙映入她眼簾的,是六枝聖青的光槍。
“!!”
不可能一動不動。
莫德雷德揮舞着t奮力作戰。
第一枝和第二枝被利劍斬斷,第三枝和第四枝被臂铠滑開。
但這已經是極限了。第五枝光槍撕碎了莫德雷德肩甲,而趁着少女踉跄的空隙,第六枝光槍打碎了少女的頭盔。
“怎麽——!?”
緊随在光槍後俯沖的羅德裏特,滿面都是震撼和驚恐。
往日堅定無比的手臂在這一刻動搖,鋼鐵般穩重的心靈也出現了空白。
他下意識的将劍向一旁挪開,遠離了莫德雷德的胸膛——而就在那同時,伴随着少女絕望的哭喊。t的劍鋒刺穿了羅德裏特的心髒。
戰場仿佛在瞬間安靜了下來。
羅德裏特維持着被刺穿心髒的姿勢,站在了莫德雷德的面前。
“是嗎……是這樣啊……”
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他的表情充滿了複雜。
站在自己唯一的友人,也是殺死自己的敵人面前。望着她那熟悉的面龐,風之騎士發出了釋然的感歎。
“怪不得你從不脫下頭盔呢……莫德雷德。”
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說了。
騎士的身體已經開始崩潰。
早已流盡鮮血的身體正在崩解,在魔力的侵蝕中化爲光的碎屑。
“對不起……羅德……對不起……”
少女充滿矛盾的低語在他耳邊響起。沒有了那礙眼的頭盔,她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加輕柔無力。
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思考了。
羅德裏特閉上了他的雙眼。直到最後,他還是無法原諒莫德雷德。即使在看到那張酷似亞瑟王的面容後也是一樣。
但對他來說,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讨厭的世界……”
低吟着人生中最後的話語,他終于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