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饒是盛文郁平素足智多謀,此時此刻,卻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君用今天一直在賭,先是仗着陳留距離汴梁近,賭劉福通不能因爲他主動向韓林兒“獻捷”這麽一點兒小事兒,就千裏回師。眼下,他又開始賭朱屠戶做事有底限,會看在鞑虜未滅的情況下,不肯與他兵戎相見。至于此舉對北伐大局的影響,給汴梁紅巾帶來的無窮後患,則一概不在其考慮範圍之内!
“末将讀書少,但也聽說過當年六國豪傑聯手滅秦的故事。殿下不妨下一道诏令,請全天下的英雄們一道起兵北上,先破大都者,則以大都或冀甯封之。如此,群雄必然個個用命,鞑虜北竄指日可待!”唯恐盛文郁不會被當場氣死,樞密院副知事彭大也站出來,文绉绉地背誦預先準備好的說辭!
“善,此計甚善!”韓林兒聞聽,興奮差點兒跳起來。當場,将頭扭向桌案,準備跑過去書寫手谕。雙腿剛剛邁開了幾步,紗簾後,卻隐隐傳來了一記非常清脆的環佩撞擊聲,“叮——!”
韓林兒臉色瞬間就是一變,然後讪笑着搖頭,“然劉丞相如今遠在秭歸,朱重八和彭丞相也忙着在江南與鞑子厮殺,無暇抽身北顧。孤,孤,唉,孤如果現在就下诏,未免有點兒對他們不住!”
他的确急于執掌大權,也的确缺乏作爲一代雄主的閱曆和見識,但是,他這些年讀過的書卻不算少。被自家娘親用環佩聲兜頭潑了一瓢冷水,立刻就想起了當年楚懷王的下場。
沒錯,楚懷王那道先入鹹陽者封王的旨意,的确極大鼓舞了三軍的士氣,并且以劉邦爲棋子,狠狠地打擊了項羽的嚣張氣焰。然而,楚懷王最後卻死在了項羽手中,先前所有努力都白白便宜了劉邦這粒棋子。
如今,朱重九實力強悍,不亞于當年的楚霸王項羽。而趙君用的奸詐與無恥,也直追折子戲裏的劉三兒!想要不重蹈楚懷王覆轍,他必須小心走好腳下的每一步。
凡事要把握尺度,這是他娘親剛剛給他的忠告。想與趙君用互相利用可以,想借趙君用的勢來對付劉福通也沒錯。甚至通過大力扶植趙君用,以牽制朱重九,都在帝王之術許可範圍之内。然而,如果玩火玩得太狠,不小心惹得劉福通或者其他人铤而走險,就得不償失了。畢竟,母子兩個除了占據了大義的名分之外,如今手裏并沒來得及掌握一兵一卒。真正把别人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弄不好結果就是玉石俱焚。
“不如這樣.....”顧忌到個人安危,韓林兒笑着補充,“反正諸位叔父今天都在,不妨跟盛平章商量出一條北伐路線來。盡量避開淮安軍,以免跟在朱總管身後白跑。至于诏書,孤現在先不下。等驅逐了鞑虜之後,再論功行賞便是。反正隻要趙叔父和彭叔父的功勞無可辯駁,屆時,孤又怎麽會吝啬幾個王爵?!”
‘這該死的女人,光想占便宜就不肯吃虧!’趙君用聞聽,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臉上。本打算借着韓林兒的勢,尾随朱屠戶身後撿現成便宜。一方面可以分得直搗黃龍的奇功,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不費絲毫力氣就在黃河以北搶到一塊屬于自己的地盤,從此徹底虎入深山。卻沒想到,眼看着謀劃就要得手,那個姓楊的女人卻突然跳出來攪了局!
‘這小子倒也不是傻的無可救藥!’原本已經絕望的盛文郁在一旁聽了,臉上卻又瞬間恢複了幾絲生機。既然北伐路線要跟自己商量着來,那就讓趙君用和彭大兩個向西出潞州,直撲冀甯去對付察罕帖木兒便是。反正姓趙的自己說不願做壁上觀,那他剛好可以牽制住蒙元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的力量,使得後者再也不可能趕去援救大都。
唯獨直心腸的彭大,事先找趙君用準備的台詞中,根本沒有眼下這種場景。故而皺了皺眉頭,非常實在地說道:“爲什麽還要商量另外一條路線?跟朱兄弟齊頭并進,或者幫他收拾一些沿途的雜碎,不是挺好麽?我估計狗皇帝不狠狠跟朱兄弟打上一場,肯定舍不得放棄大都。而兩軍決戰之時,我和趙平章忽然帶着人馬從側翼殺出,肯定能殺狗皇帝一個措手不及!”
‘誰知道你們那時候會幫哪邊?’盛文郁笑了笑,在心中偷偷地嘀咕。無論爲公還是爲私,他都據對不會贊成讓趙君用的兵馬與淮安軍靠得太近。一則那起不到任何牽制元軍的作用,二來,有趙君用跟在身後,徐達肯定也不敢放心大膽地向前推進,等同于趙、彭兩個變相幫助了蒙元。
“行軍打仗之事,孤一竅不通。兩位叔叔盡管跟盛平章商量。反正他平素就負責糧草辎重,而兩位叔叔,一個身爲平章政事,一個身爲樞密院知事,剛好可以與盛平章一道做出決定!”見趙君用和盛文郁兩人都不肯說話,韓林兒也沒心思聽彭大這個莽夫瞎攪合,隻好硬着頭皮補充。
按照“大宋”的朝廷架構,中書省和樞密院、禦史台三家主事官員湊在一起,就有權決定大部分軍務和政務。而禦史台的文官通常都是擺設,左右丞相都在外之時,中書省則由平章政事負責,樞密院的權力則歸屬于知樞密院事。盛文郁、趙君用兩人都是平章,彭大偏偏頂着一個知樞密院事頭銜....
“嗯,也罷!隻是盛平章對軍務恐怕并不太熟悉,而微臣和彭知事兩個的想法,他又未必肯贊同!”趙君用無可奈何,隻能退而求其次。
“盛某雖然不才,卻多少也讀過一些兵書。況且,留守汴梁的諸位将軍裏頭,未必個個都不通軍務!”盛文郁立刻豎起眼睛,不卑不亢地回敬。
“是麽?趙某卻沒看出來,汴梁城裏藏龍卧虎!”趙君用眉頭倒豎,非常不客氣地譏諷。
“藏龍卧虎未必,勉強不全是瞎子而已!”光鬥嘴,盛文郁可不怕任何人。聳聳肩,冷笑着撇嘴。
“兩位叔父不要做意氣之争!”眼看着二人又要吵起來,韓林兒隻好再度插嘴,“其實秭歸距離這裏也沒多遠。兩位如果意見不能折衷,直接派信使報告給劉丞相定奪即可。往返一趟,頂多是十來天的事情。而北伐的糧草辎重,也需要花上些時日準備!”
‘小王八蛋,撿着便宜賣乖!’趙君用氣得牙根兒都癢癢,狠狠看了韓林兒一眼,大聲說道:“糧草辎重就算了,趙某原本也沒指望盛平章幫忙籌備。倒是出兵日期,不能一拖再拖!”
雙方意見不統一時,去請示劉福通,那不等于自掘墳墓麽?眼睜睜地看着一支強軍就要自立門戶,劉福通怎麽可能會給大夥好臉色看?肯不暗中拆台,已經算是心胸寬闊了。弄不好,立刻趕回來親自出手阻止都有可能。
“北方有幾戶義民,正翹首,翹首以盼王師。糧草,糧草辎重,他們答應代爲籌措!”彭大也不想讓劉福通插手,向前跨了半步,甕聲甕氣地幫腔。
“孤不懂,真的不懂,三位叔父就自行商量便是!孤,孤家在這裏恭候最終結果。”韓林兒對他滿臉橫肉的模樣有些忌憚,向後退開兩步,強笑着做出決斷。
這下,趙君用和盛文郁兩個都再無話說,雙雙躬身領命。随即,又當着韓林兒的面兒約好了商量軍務的具體時間,然後各自告退。
作爲一個“禮賢下士”的明主,韓林兒自然要親自将衆人送出宮門。待目送衆人陸續上了馬車,轉過頭的瞬間,他的雙腿卻明顯地踉跄了一下,差點兒跪在了冰冷的青石闆上。
“殿下當心!”親眼目睹了整個交鋒過程的太監總管柳三,一個箭步蹿上前,伸手攙扶。韓林兒卻警惕地将其一把推開,大笑着說道:“無妨,無妨,路有些滑,孤沒站穩。哈哈,主要是見到趙叔父和彭叔父他們凱旋而歸,孤太開心了。孤今天真的太開心了!”
“老奴送殿下回寝宮!”太監總管柳三垂下眼皮,盡量讓自己嘴巴裏說出來的話語不帶任何感情。
今天的事情,表面上看起來,韓林兒母子是占了個大便宜。平白利用了趙君用,卻沒付出任何實際代價。但以早年間伺候那些蒙古王爺的經驗,柳三卻深深地感到了這對母子的愚蠢。擺脫了劉福通的控制,看似他距離真正的帝王又近了一大步。事實上,卻是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隻等着閻羅王派鬼差前來勾魂!
“嘿,皇家麽?蒙古人漢人還不都一個德行!”擡眼看了韓林兒早已濕透了的脊背,老太監悄悄地搖頭。
他有些可憐韓林兒,但是他不準備做任何提醒。不光是爲了讨好劉福通,而是,對他來這種人說,反正都是當太監,伺候哪個主子,其實并沒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