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月闊察兒,卻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最後的力氣。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既不反駁,也不附和,兩隻眼睛直直的,仿佛靈魂也早已脫離了軀殼。
千古忠臣?千古忠臣是他月闊察兒能做的麽?且不說妥歡帖木兒如今對他處處提防打壓,随時準備讓他去做第二個脫脫。就憑他這兩年來從南北交易中撈取的好處數額,就足夠天下巨貪之前五,有誰肯相信他對大元朝其實忠心耿耿?
不光月闊察兒一個人失魂落魄,其他幾位禁軍的高級将領,也同樣是滿臉灰敗。事實上,在妥歡帖木兒父子反目之前,他們從沒想過背叛大元。雖然他們平素撈起錢财來,個個争先恐後。
然而,他們也從來沒想過,要做一個比幹、嶽飛那樣的忠臣。因爲他們知道自己不配,也知道大元朝廷根本不會給自己做忠臣的機會。躲在深宮中修煉演蝶兒秘法的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對别的事情也許不上心,對臣子們的家底兒卻能做到了如指掌。到現在之所以沒出手收拾大夥,是因爲國庫裏頭的錢财如今還勉強夠花。一旦國庫再度入不敷出,按照妥歡帖木兒的一貫行徑,等待着大夥們的下場,要麽是脫脫,要麽是哈麻。
脫脫第二,月闊察兒等人是絕對不會做的,那個結局過于凄慘,光是想想就已經令人不寒而栗。而做哈麻第二,卻需要一種看穿紅塵的灑脫。月闊察兒和他身邊這些心腹将領,同樣不具備。
他們就像一群被關在豬圈裏的豬崽兒,一旦發現外邊可能有動物過來争食,就本能地會群起而攻之。而食槽裏頭的泔水和米糠是否還充足?豬圈的四壁和棚頂是否還結實?他們卻根本沒在乎過!直到有一天,他們看見自家主人在豬圈門口磨刀霍霍,而豬圈本身也随時有可能垮塌。這時候,他們才惶恐地發現,自己隻剩下了逃出去面對虎豹豺狼,和留下等死兩個選擇!
“伯顔做事不密被太尉抓了現行,太尉卻沒有借機發難全城大索淮揚細作,這個人情,路某已經記下了!”大廚路汶的話忽然又在衆人耳畔想起,就像黑夜裏的第一點燭光。“路某今天之所以啰嗦這麽多,也正是因爲感念太尉大人的擡手之情。我家主公,從自立之日起,就恩怨分明。張松幫我家主公抓了張明鑒,所以張松到現在,都被視作絕對心腹。毛貴将軍有贈甲杖之恩,所以毛貴将軍的糧草武器全部爲我淮揚所供,平素在滁州再自行其是,我家主公也聽之任之...... ”
“我,我等畢竟都是蒙古人!”月闊察兒聞聽,再度仰天長歎。張松的事情他知道,并且還曾經跟許多同僚一道譏笑過朱屠戶假仁假義。毛貴所部滁州軍與淮安軍之間的關系,作爲旁觀者,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以己推人,便深知朱屠戶能做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但無論張松,還是毛貴,卻都是徹頭徹尾的漢家豪傑,所以朱屠戶能跟他們兩個推心置腹。而自己呢,卻如假包換的蒙古貴胄,來自大元朝的最頂尖家族,祖上乃是四傑之首博爾忽!
這句話,幾乎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令幾個武将無不兩眼發紅。不與淮安軍勾結,他們恐怕即便不死于戰場,早晚也得死于妥歡帖木兒之手。但投靠的淮安軍,他們就相當于背叛了自己的民族!
想當年,朱重九憑着一句“驅逐鞑虜”,就能喚起全天下的漢家豪傑同仇敵忾。同樣作爲天底下曾經輝煌過的大族,蒙古人怎麽可能就願意自相殘殺,出賣族人而換取自家的平安?!有些東西,乃是人類的共性。根本不隻屬于某個特定的族群。也就是其中的某些絕對渣滓,才會認爲出賣自己的民族是一件榮耀。而這些渣滓無論地位爬得多高,也不會被他所投靠的那一方真正瞧得起!
作爲朱重九的鐵杆追随者,大廚路汶實在是太理解月闊察兒等人此刻心裏的感受了。但是,他同樣早已在心中找到了相關答案。因此隻是稍做斟酌,就笑着搖頭:“有句大實話,太尉大人還請勿怪!除了戰場上交手之外,太尉大人和諸位将軍算過沒有,這五年來,是死在我淮揚大宗府中的蒙古人多些,還是死在貴方皇帝陛下手中的蒙古人更多一些?!”
“這——?”月闊察兒等人俱是一愣,旋即羞愧得面紅耳赤。
朱重九雖然被蔑稱爲屠戶,卻總被笑話婦人之仁。凡是戰場上被他抓到的俘虜,即便出不起任何贖金,替淮安軍幹一兩個月活後,都會被陸續釋放。而目前被淮安軍攻陷的地區,也未曾發生過對蒙古百姓的任何屠殺。相反,隻要那些蒙古百姓願意主動出來做事,淮揚的各級官府基本上都能做到與治下的漢家子弟一視同仁。
非常令人慚愧的是,最近這些年,妥歡帖木兒卻屢屢對當朝文武官員舉起屠刀。不算他與愛猷識理達臘父子相殘這次,當年爲了拿下脫脫,多少有名有姓的文武官吏死得稀裏糊塗?而幾個月前清洗哈麻,又有多少曾經跟哈麻走得比較近者,遭受了池魚之殃?!
這還隻是對官員的處置,念在他們曾經給朝廷效力的份上,妥歡帖木兒多少還會手下留情,盡量不将對方的妻子兒女斬草除根。而對于底層不幸跟錯了東家,或者卷進了政治漩渦的家丁、奴仆、小吏以及普通兵卒,就沒有這麽“優待”了。通常大筆一揮,就是千百顆人頭落地,連被處死者的名字和“罪行”都懶得記錄清楚。
換句話說,最近五年來,死在大元朝廷自己手裏的蒙古人,恐怕是死在朱重九手裏的十倍乃至二十倍都不止。哪怕是将戰場上被殺的将士都算在内,大元朝廷都遙遙領先。這是血寫的事實,月闊察兒根本無法否認,也沒有勇氣去否認!
“伊萬諾夫、阿斯蘭、俞通海他們,在我淮揚官居何職?想必大元朝廷這邊,也早就探聽得清清楚楚!”大廚路汶的再度傳來,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月闊察兒用力咬了下嘴唇,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當然知道,這點路大人毋庸置疑。可大元這邊,也有韓元讓,韓镛,最近還有李思齊!”
“太尉大人又在強詞奪理了!”大廚路汶笑着擺手,“您老明名知道,在下說得不是一個意思!誠然,大元朝自開國之初,就不乏漢人擔任高官。但大元朝的祖宗規矩,卻是蒙古人最爲尊貴,色目人第二。至于漢人和南方漢人,除非對朝廷有大用者,會被高看一眼。其他,地位不過是一群可以交糧納稅的奴才而已,連主人家養的牛馬都不如!甚至那些被高看一眼的,萬一逾越了跟蒙古人之間的等級,哪怕在職責範圍内懲處了一群亂兵,也會被抄家滅族,朝廷根本不念其舊日功勞!”
這話,也是句句都能找到事實爲例子,讓月闊察兒根本反駁不得。想當年,張弘範屠殺了大宋最後幾萬官兵,勒石爲銘,是何等的威風,何等地驚天之功?而張家子孫卻因爲制止了一夥蒙古亂兵洗劫百姓,就差一點兒被朝廷屠戮殆盡,根本沒有任何蒙古高官,想起他祖輩的功勞,更沒有任何蒙古武将,拿他們當作自己人!
“路某以伊萬諾夫,阿斯蘭、俞通海三位将軍爲例,不止是說明我家主公有廣納天下豪傑的胸懷。而是想告訴太尉大人,他們三個之所以能夠被委以重任,是因爲我淮揚有一條誰也不準碰的鐵律,人人生而平等。不管你是漢人,蒙古人,還是其他什麽民族!”刹那間,大廚路汶的聲音高亢了起來,每一句的背後,都寫滿了自豪。
“我家主公之所以對治下蒙古百姓不會另眼相看,是因爲他堅持認爲,人人生而平等。蒙古人,漢人,乃至色目人,可以作爲兄弟、朋友,而不是某一方高高在上。我淮揚用人,看重的是他的才能,忠心,以及是否努力。而不是他是誰的種,身上流着哪一族的血,更不會看他信什麽神!這,與大元,是天壤之别,根本無法混同于一談!”
“談何容易?”月闊察兒沒有力氣反駁大廚路汶的話,隻是讪笑着搖頭,“你們漢人會種地,做買賣,開作坊。而我們蒙古人,除了縱馬掄刀之外,卻隻會放牧養羊。說是平等,最後錢還不都的被你們賺了去?我的族人卻隻能咬着牙苦捱!”
“養羊養好了,可比種地賺錢多!”大廚路汶緩緩站起身,笑着反駁。“而不會的東西,隻要用心學,就一定能學會。路某記得前年偷偷刺探朝廷的軍情,朝廷這邊所造火炮,又重又笨,還容易炸膛。而現在,朝廷所造之炮,卻不比我淮安軍幾年前所造差多少。火槍也造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斷。”
“終究還是有差距!”月闊察兒難得心情振奮了些,笑着謙虛。
大元這邊,在武器制造方面,的确追趕得很快。甚至在水力工坊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雖然,這裏邊大部分東西,都是從淮揚偷師。但至少它們說明了,蒙古人在學習能力方面,并不比漢人差得太多。
“隻要肯努力,差距就隻會越來越小。而一味地給予照顧,或者高高在上吃人供奉,才會遺禍千年!”大廚路汶心态非常平靜,隻是簡單的就事論事。“想當年,兩萬蒙古軍,可以橫掃天下。而如今,蒙古軍的戰鬥力到底如何,太尉大人比路某清楚!”
“嗯!”月闊察兒的身體晃了晃,差點兒沒當場吐血。蒙古軍的戰鬥力如何還如當初的話,朝廷怎麽又會指望那些“義兵”?這些年,可不隻是在東方,蒙古軍屢戰屢敗。在西域,甚至更遠的大漠之西,蒙古軍也被曾經的手下敗将打得滿地找牙。
而這距離當年橫掃天下,不過才區區七十幾年。七十幾年時間裏,蒙古人享受到了全天下的供奉,卻爲此付出了整個民族無論武力還是心智,都大幅退化的代價。這到受人供奉到底是禍是福,有誰能說得清楚?!
将月闊察兒的郁悶看在眼裏,路汶忽然提高了聲音,大聲總結道:“我家主公曾經說過,不勞而獲,乃取死之道也,非智者所爲。而隻有各族人都平等相待,才可能和睦相處,彼此之間互相認同。相反,越是人爲地制造差異,差異也會越來越大。”
不待月闊察兒表示理解,或者出言反駁,他又迅速補充,“哈麻大人在逃離大都之前,也曾經對路某說過,全天下的蒙古人加起來,也不過五百萬。以區區五百萬,奴役五千萬乃至更衆,被推翻乃是早晚的事情!而即便大元朝廷能跟我淮揚拼得兩敗俱傷,将來也注定會亡于其他豪傑之手。到那時,恐怕就沒人再會跟我家主公一樣,願意拿貴方百姓平等相待了!太尉大人既然念念不忘自己是蒙古人,就應該知道什麽對天下蒙古人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
說罷,大廚路汶笑着向衆人拱手,“不多啰嗦了,反正今晚該說的,不該說的,路某都交代清楚了。謝謝太尉大人賜宴,路某先行告退。這兩天,路某就住在伯顔兄弟家裏頭。到底何去何從,太尉大人可以慢慢地想!”
“且慢!”見對方說走就走,月闊察兒本能地伸出一隻手去攔阻。但手指眼看着就要碰到路汶的衣袖,卻又忽然僵在了半空當中。
不是因爲畏懼對方懷裏還藏着掌心雷,這一次,令他失去留客勇氣的,是一種看不到,摸不着,威力卻絲毫不亞于掌心雷的東西。平等?當年朱屠戶剛提出來,被全天下都視作夢呓的治政理念,居然還包含着如此深邃的内核?漢人、蒙古人、色目人以及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都平等相待,一視同仁。這樣的夢想,看起來竟然如此充滿了誘惑力。即便感覺到其不可能實現,也讓人忍不住想全力去試一試。
其他幾位武将,此刻亦心亂如麻。如果大元朝注定要滅亡的話,無疑,亡于淮安軍之手是最好的結局。至少,淮安軍不會向任何人展開血腥報複。至少,在朱屠戶的治下,任何民族都不會被另眼相待。
“太尉大人還有話要叮囑路某麽?”感覺到了月闊察兒等人内心的掙紮,已經一步邁出了門坎兒的路汶笑着轉身。“真的不用着急,路某說住在伯顔家,就住在伯顔家。太尉想要抓路某立功,随時都可以派人過來!”
月闊察兒的臉色,立刻又開始紅得發紫。向前追了兩步,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伯顔心中恨意太重,實在不适合做卧底。明天一早,老夫給他指派個南下巡視地方防務的差事,打發他遠離大都。而路大人,還請給朱總管捎個口信兒。就說,就說.....”
回過頭看看自己的心腹将領們,月闊察兒再度用力咬牙,“當年的手下留情之德,月闊察兒沒齒難忘。今後若是有相見之時,隻要大總管有用得到某的地方,某願意赴湯蹈火!”
“隻要大總管北伐時不忘了他的平等之諾,我等願意任其驅策,百死而不旋踵!”幾個禁軍高級将領緊随月闊察兒之後,齊齊拱手。
“這幾句話,路某會盡快帶給我家主公!”大廚路汶心中狂喜,表面上卻依舊古井無波,“但我家主公不會讓任何人爲了他去死,他希望大夥都好好活着,你,我,還有全天下所有人,都好好活着!”
酒徒注:關于民族獨立和平等的關聯,且容酒徒啰嗦幾句。民族獨立,是爲了不受異族欺淩。而既然受異族欺淩不可容忍,同一民族的百姓之間彼此欺淩,恐怕也同樣是一種罪惡。 在每個人都不願意受欺淩的情況下,平等,就是民族與民族之間,人與人之間,最簡單同時也最好相處之道。而人爲地搞什麽優待,則是人爲地制造不平等,隻會令彼此越來越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