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文化素來尊重勇士,哪怕下一刻彼此間就是生死大敵,隻要對方表現出足夠的勇敢,也會給予相應的敬意。故而幾名心腹武将聞聽月闊察兒的呵斥,絲毫不覺郁悶。反倒興高采烈地答應了一聲“是!”,随即陸續跑下了樓梯。
“來的可是路大,路大先生,我家主人已經在此恭候多時!”隔着十幾步,衆将就紛紛向路汶拱手。隻是在稱呼上,卻有點兒吃不準,最後以一句路大先生含糊了之。
“先生不敢,我原本是個廚子,諸位叫我路師傅即可!”大廚路汶大咧咧地拱手還禮,随即,從馬背上解下插滿刀具的皮囊,順手甩給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打招呼者,“勞您的大駕,幫我拎一下吃飯的家夥。用了好些年了,走到哪裏不帶上,就渾身上下不舒服。”
即便他不主動交出身上的鐵具,對方也要找借口将皮囊留下。此刻見他既然如此肯配合,當然就順水推舟了。很快,那一整套刀具,就被月闊察兒的心腹武将們扛到了肩膀上,然後笑呵呵地打了個手勢,邀請他趕緊上樓。
“别給我弄沒了啊,都是上好的精鋼。等将來天下太平後,我還指望拿它們找飯吃呢!”大廚路汶卻不放心,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叮囑。
“哪能呢,路大,路師傅又謙虛了。這天底下,今後怎麽會少了您一口飯吃?”衆武将們被路汶說得微微一愣,紛紛讪笑着搖頭。
俗話說,做對了事兒不如跟對了人。眼前這個滿臉油光的路胖子雖然出身寒微,但他的主公卻是朱重九。萬一哪天朱重九做了皇帝,此人就是如假包換的開國功臣。雖然未必有徐達、胡大海那般風光,但幾度論功行賞下來,一路之地的達魯花赤也是跑不了的。怎麽可能再靠着手藝來找飯吃!
雖然不認同路汶的話,但幾個武将們在心裏頭,卻感覺與此人又貼近了不少。畢竟自家主人手裏,除了伯顔這一個人質之外,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供讨價還價。而對方越是大氣随和,彼此之間談崩的概率也就越小。
正暗自慶幸間,大廚路汶胖胖的身子已經走進了二樓臨窗雅間。看到站起來相迎的伯顔,先是臉上一喜。随即,沖着緊跟在伯顔身邊,嚴陣以待的月闊察兒笑呵呵地拱手,“淮揚大總管帳下,緻果校尉路汶,參見太尉大人!久聞大人龍行虎步,氣度非凡,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嗯....?”太尉月闊察兒微微一愣,事先準備好的下馬威瞬間付之東流。“你休要血口噴人,老夫,老夫是感念天下蒼生,爲了讓你傳話給你家主公,告誡,告誡他不要妄動兵戈而來。并非爲了個人生死榮辱!”
作爲一個官場不倒翁,他可太明白“龍行虎步”四個字的意義了。曆史上被稱爲“龍行虎步”的人隻有兩個,前者是南北朝時宋武帝劉裕,他篡了晉恭帝司馬德文的位,終結了苟延殘喘的東晉。而後一個,則是大宋太祖趙匡胤,他篡了後周恭帝柴宗訓的位,終結了蒸蒸日上的後周。而他月闊察兒身爲大元太尉,門生故舊遍布禁軍,地位恰恰與當年的趙匡胤相似。今日又背着妥歡帖木兒與淮安軍的細作頭目會面,萬一傳揚出去,恐怕無論怎麽殺人滅口,都很難将嫌疑洗得清楚!
因此,月闊察兒沒法不先放下諸多念頭,立刻對路汶的栽贓之言大加反駁。隻是,他的話雖然說得義正詞嚴,卻對任何人都沒有絲毫說服力。因此,大廚路汶也不跟他争論,隻是微微一笑,就把目光再度轉向了伯顔,“你最近怎麽樣?沒受什麽委屈吧!如果有人動了你,盡管想辦法讓弟兄們知曉。咱家主公眼下雖然是鞭長莫及,但日後到了大都,肯定讓那些人加倍償還!”
“多謝路大人關心,屬下一切都好,月闊察兒大人對屬下非常友善。除了輕易不準出門外,其他,其他都與往常差不多!”伯顔聽了,心中頓時一暖。拱了下手,紅着眼睛回應。
“那就好!”路汶笑着點頭,“你的家眷,軍情處已經平安送過黃河了。即便有人現在去追,也徹底來不及。按照規矩,你的俸祿今後會在每月上旬由大總管府派專人送到家中,一直送到家中最小一個孩子弱冠。标準麽,現在是按戰兵的翊麾副尉發。年終視商号的盈餘情況,還會有一部分職位分紅!”
“多謝大人,多謝大總管,伯顔沒齒不忘!”早已将自己當作死人伯顔心中又是一暖,擡起手,給路汶敬了一個絲毫都不标準的淮安軍禮。
如果說以前他跟淮安軍合作,隻是爲了給脫脫報仇的話。從現在起,他卻徹底把自己當成了淮安軍的一員。因爲據他所知,大元朝也會定期向淮揚、汴梁等地安插細作,也會有專門的款項收買紅巾軍中的變節者。但大元朝對于被收買到手的變節者,向來非常輕視。能用時就往死裏頭用,萬一對方再無利用價值,或者被對手被發現,就立刻任其自生自滅。至于其家人今後的生活,更是從未給與過任何理睬。
而淮安軍,卻把他心裏唯一放不下的事情,全都主動給解決了。淮安軍的翊麾副尉俸祿是多少,伯顔早就已經了如指掌。而淮揚大總管府給文武官員的職位分紅,據他所知,更是高到令人乍舌的地步。可以說,哪怕他伯顔的幾個兒女再不争氣,隻要不去賭博,憑着大總管府給的俸祿和分紅,都會安安穩穩地做一輩子大富翁。絕對不可能出現他伯顔一死,家中女人孩子就變成乞丐餓殍的情形!
“嗯哼!路大人,你也把話說得太滿了吧!衆所周知,淮揚目前所占,不過是半個河南江北,半個江浙。加在一起不過是一個行省,距離一統天下還爲時尚早。”見對方兩大細作,居然當着自己的面兒交代後事,月闊察兒忍無可忍。用力咳嗽了幾聲,啞着嗓子提醒。
大廚路汶扭頭對他輕輕一笑,露出滿嘴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太尉大人莫非以爲,群雄還有跟我家主公一争天下之力麽?即便有,恐怕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而最遲明年開春,我淮安軍十萬精銳,就會渡河北伐!”
“你....”月闊察兒再度被氣得胡須亂顫,肥碩的手掌上下揮舞,“來就來,我大元也有三十萬将士枕戈待旦!”
“才三十萬将士,太尉就能确保大都城安若磐石麽?”大廚路汶撇了撇嘴,對月闊察兒說出的數字不屑一顧。“初下淮安,我家主公隻有戰兵一千,輔兵三千。再下揚州,我家主公麾下戰兵和輔兵全加起來也隻有一萬出頭。淮安保衛戰,我家徐将軍以五萬擋住了脫脫大人的三十萬,奇襲膠州,我家主公所率依舊是四千精銳。除了南下讨伐蒲家之外,我淮安軍那一次,不是以寡擊衆。又有哪一次,不是笑到了最後?才區區三十萬人馬,就想擋住我十萬淮安子弟,太尉大人,不是路某誇口,您太托大了!”
“你,你休要逞口舌之強,盡管放馬過來!”話音落下,非但月闊察兒被打擊得怒容滿面,其他禁軍武将,也都暴跳如雷。
“你,你吹牛!”
“你,你狗眼看人低!”
“姓路的,信不信大夥這就宰了你!”
“姓路的,虧得大夥剛才還拿你當個豪傑!你,你居然如此瞧不起,瞧不起人!”
......
“路某是不是吹牛,你們自己心裏明白。”大廚路汶今天根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而來,所以根本不在乎對方的态度。笑了笑,自顧繼續說道:“若是貴方真有一戰之力的話,太尉大人又怎麽會折節約路某在此會面?直接點齊兵馬,封鎖大都城捉拿要犯就是。反正即便我淮揚在大都城内安插的人手再多,也擋不住禁軍傾力一擊!”
話音落下,周圍的喧嚣聲盡去。隻剩下數道無比沉重的呼吸,如拉風箱般,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此起彼伏。
如果不是因爲看不到絲毫獲勝的希望,以月闊察兒的精明,怎麽可能放着能将淮安軍潛伏在大都城内的所有細作一網打盡的機會不利用,卻主動替對手遮掩的道理?如果不是自知大元朝要完,他們這些錦衣玉食的高級武将,又怎麽可能與月闊察兒一道,爲各自尋找退路?但事實歸事實,話卻不該說得如此傷人。說出來之後,等同于瞬間讓彼此都沒了遮掩迂回的可能,隻剩下**裸的讨價還價一條路可行。
“太尉大人不是莽撞之輩!”無視衆人怒不可遏的模樣,大廚路汶向前數步,緩緩走到桌案邊,自行落座。“路某也相信,太尉大人約見路某,并非爲一己之私。既然如此,大夥何必弄太多花樣,讓對方心生誤解。不如都敞亮些,把各自能拿出什麽,想要什麽,全擺到桌面上。如此,漫天要價着地還錢也好,談不攏一拍兩散也罷,終究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下次也許還有彼此相見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