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耳朵,耳朵,别揪,再揪就掉了。爺爺,我可是您親孫子!”甭看常小二在一群少年中間頤氣指使,遇到自家爺爺,卻如同老鼠見了貓。連用力掙紮一下都不敢,隻能一邊叫嚷一邊跟着老漢往車廂門口走。
衆少年被吓了一跳,這才意識到馬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目光順着敞開的車廂門兒往外看,卻發現一輛裝飾非常質樸,但架子和車輪皆爲精鋼打造的四輪馬車,就停在路右側與公共馬車的車門正對的位置。而先前答應帶大夥去投軍的常小二,則被那名忽然殺出來的老漢直接給推進了四輪馬車裏。随即,老漢縱身躍上車轅,猛地抖了兩下缰繩,以與其年齡絲毫不相符的身手駕駛着四輪馬車疾馳而去。
“小二哥家裏肯定不是一般人!”立刻,有少年在公共馬車的車廂裏,小聲嘀咕了起來。
“可不是麽?他爺爺爲了不讓他去當兵,居然親自趕着馬車來截他!”其他少年,則滿臉羨慕地附和。
四輪馬車在江南非常罕見,即便在淮揚,也算是最近幾年左右才慢慢興起的奢侈玩意兒。且不說那拉車的挽馬,全都是骨架高大的遼東良駒,在黃河以南各地動辄一匹十四五貫。就是那精鋼的車架和車輪,沒有七八貫錢也下不來,并且還經常處于有價無市貨狀态,需要跟車行提前好幾個月預定才能拿得到手。
所以單馬或者雙馬牽引的四輪馬車,通常都爲淮揚大總管府高級官員,或者淮揚商号高級管事的标準座駕。普通百姓很少購置得起,即便是大富之家,通常買了馬車之後,也舍不得整天在街上跑。隻是金屋藏嬌,僅僅在非常重要的場合才會拿出來充一下門面。
不過,很快少年們就發現自己判斷好像出了問題。沒等公共馬車的重新啓程,玻璃窗外,就至少有三、四輛跟先前常小二所乘坐的那輛規格差不多的四輪馬車,疾馳而過。每一輛的車廂後,都釘着一塊四四方方的鐵牌子。牌子上用藍色火漆塗着一個漢字、一個拉丁文和一串大食數字,揚B952***。
“是出租馬車吧?我聽家裏長輩說過,這邊最近興起了出租馬車,路邊招招手就能上去。不過坐車的價錢可是貴了!!”有人心思敏銳,迅速想起一個新鮮名詞。
“肯定是,你們剛才沒注意麽,每輛馬車的車頂,都豎着一個黃色的三角?!”
“可不是麽?要真是大戶人家,該派個下人來接趕車。怎麽着也不會是他祖父親自出馬?”
“唉,我剛才還後悔,怎麽沒問問他家住哪呢?”
“就你精?他要是真是将門之後,早去讀講武堂了,怎麽會去集慶做夥計?”
“.......”
少年們恍然大悟,再度七嘴八舌地回應。再看向窗外的目光,卻少了幾分羨慕,多出了幾分從容。
他們不再指望着常小二還能回來給大家尋門路。事實上,常小二也的确沒能力給大夥幫忙。并且連他自己想當兵的美夢,都被趕車的常老四一把掐死在車廂裏。
“小王八蛋,當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慫樣?就你這身闆兒,上了戰場第一天,就得被人捅死!你爺爺我才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就忍心讓我白發人送你黑發人?小王八蛋,趁早絕了你那念頭,否則,你前腳出門,我後腳就抱着石頭去投揚子江!”半年沒見到自家孫子,常老四要說心裏不想,那絕對是瞎話。但無論心裏多疼愛晚輩,今天他都必須先立住威。否則,一旦自家孫兒真的如瀚源商号集慶分号的頂梁劉大夥計提前趕來彙報的那樣,鐵了心去投軍。他老人家今後恐怕每天夜裏都無法安心睡覺了。
“爺爺,爺爺,您别生氣!我這不是還要回家先跟您還有我爹商量之後,才會去報名的麽?真的,我真的打算跟您商量來着?否則,否則我剛才下了船,就不坐公共馬車,而是花錢租了車直奔兵科衙門了!”常小二在外邊曆練的小半年,心性也比原來多少成熟了些。知道不能一味地惹老人生氣,從裏邊拉開車廂的前窗,探出半個腦袋來解釋。
“關上窗戶,你找死啊?!”常老四頭都不回,大聲斥罵。随即,又迅速補充道:“甭商量,我不答應!你爹也得聽我的。否則,我就去衙門告你們爺倆忤逆不孝。看哪支軍隊,敢收你這個不孝的孫子!”
常小二聞聽,趕緊大聲求饒,“别,别啊,爺爺。您真的去告了,我爹的飯碗不就砸了麽?他好不容易才熬上的三級工匠,您真砸了他的飯碗,讓他和我娘今後喝西北風去?”
“喝就喝,總好過被你活活吓死!”常老四根本不肯松口,将駕車的缰繩抖得啪啪作響。
“怎麽會呢?我隻是去報個名,未必選得上。即便選上了,也是先從輔兵開始做起,要再經曆好幾輪淘汰,才有資格分那十五畝地呢!”常小二知道自家爺爺正在氣頭上,将語調放得極爲舒緩,慢慢解釋。
“你懂個屁!以前招兵把關嚴,那是因爲沒有大戰。這馬上就要北伐了,誰還顧得上那麽仔細?隻要報名,立刻就會錄用,然後直接就往戰場上送。”
“您聽誰說的啊,這不是瞎話麽?”
“什麽瞎話?你沒見,連正在讀書的學生,都被征召進大總管府當文職了麽?連當官到的都這麽缺,更何況當兵的?”
“嘶——!”常小二聞聽,立刻嘬着牙花子倒吸冷氣。大總管府最近大肆征募文官的舉措,的确給人一種饑不擇食的感覺。而連對後備官吏都不再要求得那麽嚴格了,對普通士兵,照理說的确會放得更松。
但是,他卻不甘心就這樣,被祖父耽擱了自己出人頭地的機會。托着下巴轉了幾輪眼圈,顧左右而言他,“爺爺,您怎麽趕起馬車來了?這車,恐怕得二十貫出頭吧!是我哥拿錢幫您買的麽?您每天風吹日曬得,多辛苦啊!哪如坐在家裏,好好享享清福?!”
“我天生就是勞碌命兒,一天不幹活就難受!”聽二孫子提起家中最出息的長孫常富貴,常老四嘴巴雖然依舊死硬,臉上卻悄悄地浮起幾分自豪的笑容。“是你哥給我買的,不過沒花二十貫,連車帶馬總共隻花了兩貫錢,剩下的可以跟車行賒欠,慢慢賺了慢慢還?”
“賒欠?還有這種好事情?利息不會太高吧?您老千萬别上了當?”常小二聽得微微一愣,兩眼中立刻冒出咄咄精光。二十貫和兩貫,差别可就大了。要知道,眼下淮揚的足色肉好,那可是一等一的硬通貨。即便揚州城近郊,五貫錢也能買到一畝上等的水田了。若是拿到江南去,在集慶、太平等地,一貫淮揚肉好就是一畝地,連田皮帶田骨都包。十八貫錢就是十八畝地,傻子才不留着自己生息,而白白借給别人。(注1)
“上當,你不瞅瞅,大總管腳下,誰敢随便給人下套子?那不是找死麽?”常老四一撇嘴,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況且你哥已經升襄理了,就是總号的副掌櫃。瀚源分号雖然不在大總管名下,可裏邊也有淮揚商号的股份在。同樣是淮揚商号入股的淮上車行,怎麽可能給自己人當上?”
“哦!”聽老人家如此一說,常小二心裏多少踏實了些。随即,又皺着眉頭,裝做很市儈地詢問,“那是幾點利息?我哥也是,他怎麽不直接買了,賒欠總是不好,賺了錢還要付利息,心裏頭多不安穩!”
“二十貫呢,你以爲你哥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麽?”常老四的心思,果然不出自家孫兒所料,搖搖頭,笑着反駁。“是我沒讓他出全價。既然能賒欠,幹嘛出全價啊。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呢。況且利益隻有二厘,一年也多還不了幾貫錢。而眼下出租馬車生意好,你爺爺我每天就能賺上百文呢。用不了一年,就能把欠賬還清楚喽!”
“才二厘啊,那淮上車行,怎麽不自己雇人趕車,把便宜白白往外送呢,真是怪事兒?!”一半是爲了分自家祖父的心,一半是當真好奇,常小二歪着頭探詢。
“聽你哥說,是江南馬鞍山那邊的鐵廠正式開工了。每天可以出十好幾爐子鐵水。還說用了什麽平爐,可以直接把鐵水就煉出鋼材來。”常老四又笑了笑,眉飛色舞地透漏。“所以揚州這邊的鋼材馬上就用不完了。大總管他老人家多會做生意啊,幹脆就讓商号拿出利息來,補貼老百姓買馬車。嗯,不光是出租馬車。私人馬車,年後估計也能敞開了賣了,不用再花了錢還得排上好幾個月的隊!你小子要是争氣,别再想着去當什麽兵。爺爺我就豁出去給你也賒買一輛,反正慢慢也能還得上。讓你每天出門都趕着車,那多威風?用不了幾天,就有大姑娘派了媒人,主動登門來倒貼!”
家裏有個能支撐門戶的長孫,他可沒少聽了些淮揚大總管府和淮揚商号的“機密”。所以在街坊鄰居當中,也算是個消息靈通人物。平素就喜歡四下賣弄幾回,今天在自家小孫兒面前,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誰料自家小孫兒,想得卻跟祖父完全不一樣。自動忽略了祖父給買馬車的承諾,低聲沉吟,“那麽多鋼,豈不是能打很多铠甲和兵器?怪不得人家都說,此番大總管北伐,一定能直搗黃龍。這麽多鋼啊,堆也把大都城給堆下來了!”
注1:田皮和田骨,相當于現在的使用權和産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