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治天下絕不可能!”朱重九也收起臉上的遺憾和疲倦,非常認真的搖頭,“天下爲公而非爲私。君王不過是百姓之代言人,要集天下之力,爲天下人謀求共福而已。至于士大夫,他們想要獲取權力,必須拿出些真本事來,而不是光憑着壟斷知識!”
天下爲公,乃是禮記中的名句。也是自周朝以降,世間讀書人們公認的至理。所以劉伯溫對此并無異議。但“君王是百姓的代言者,要集天下之力,爲天下人謀共福”之語,卻遠超過了他的理解範圍。至于朱重九那句“士大夫光憑着壟斷知識而獲取權力”,更是他以往聞所未聞,驟然聽在耳朵裏竟宛若驚雷!
“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網市利”。朱重九這幾年跟着女學霸朝夕相處,古文功底很是突飛猛進。順口引了一句《孟子》,将壟斷兩個字的本意點明。
壟斷者,立于市集之高操縱貿易也。古人早就知道,欲獲取最大利益,就必須獨占經營。而自有科舉以來,士大夫把持朝堂的手段,憑的就是對知識的獨占性。你改朝也好,換代也罷,隻要國家需要治理,就必須用到讀書人。而隻要用到讀書人,則十有七八出自地方望族。地方望族出來的讀書人把持了政務,就會主動替本族或者同窗、同學謀取好處。進而與其他讀書人聯手,爲全天下士紳張目。
而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則一般都讀不起書。即便勉強讀得起,大多數情況下,也會像趙君用那樣因爲找不到舉薦人而無緣參加地方上的考試,更無緣于官場。
所以中國的士大夫階層,從不在乎改朝換代,也不在乎外族入侵。反正無論誰當政,他們這個階層的權力和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倒是眼下淮揚所推行的那一套生而平等理念,他們非常在乎。因爲此理念嚴重觸犯了他們的最根本利益,令他們口誅之,筆伐之,哪怕有朝一日朱重九死了,他們也恨不得要掘墓鞭屍!
“可北國之地,也有見識高遠者!”反複思量半晌之後,劉基喃喃地提醒了一句。
“回到揚州後,我會立即向天下宣布。最遲到明年夏天,大總管府将于揚州再多開一次科舉。凡願意爲大總管府效力者,不問出身,皆可前來應考。連考三場,能過兩場者,進入大學受訓六個月後,即可派往地方爲官。連過三場者,進入大學受訓一年,而後視其成績充實入政務、監察和樞密三院以及下屬各局任職。”知道劉伯溫礙于其出身和眼界,不可能完全贊同自己,朱重九笑了笑,又非常仔細地補充。
這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大退讓,士大夫們想獲取權力,就得來參加淮揚的新科舉,與淮揚自己培養的讀書人同場競技。然後徹底打上淮揚大總管府的烙印,按照大總管府的規則去治理地方。而不是憑借什麽同行之間的名望,家世以及師承之類的東西,更不準許一邊做着淮揚的官,一邊念念不忘曾經奴役了整個華夏卻唯獨給了他們這些人好處的蒙元王朝。
“這個?”聽朱重九說得認真,劉伯溫再度低聲沉吟。又過了片刻之後,擡起頭,帶着幾分試探的意味詢問,“主公肯開科舉,讓他們下場一試,不問出身。想來肯定會有許多人欣然響應。但士紳與百姓一樣繳稅納糧.....”
“這一點絕不可變!!”朱重九想都不想,斷然搖頭,“除非他窮得納不起稅,否則,就是天皇老子下凡,也得跟百姓一樣!”
“包括孔家?”
“包括天皇老子!朱某自己也會交!”朱重九回應得斬釘截鐵。
“可是,可是.....”劉伯溫遲疑着,眉頭緊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爲好。照他的構想,淮安軍至少還可以再多做一些退讓,給孔家、孟家、顔家這些讀書人們眼中的聖人後裔一些優待,給佛門、道門,甚至北方數的到的幾大望族,或者漢軍世侯一些超出普通百姓的特權,換取他們的有限合作,降低他們的反抗之心。
畢竟,做什麽事情都需要有人來帶頭。上述這些在地方上有着莫大影響力的家族和勢力都偃旗息鼓了,其他地位稍差一些的士紳名流也就折騰不起太大的風浪來了。等将來淮安軍在北方站穩了腳跟,大總管府削平了其他諸侯,再徐徐将當初授予特權收回便是。
“沒什麽可是不可是!”出乎他的預料,朱重九在納稅這個問題上,一改平素勇于納谏,根本不想打任何折扣,“不納稅者,憑什麽擁有權利?憑什麽拿着百姓的供養,還要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在朱某看來,權利和義務必須是對等的,除非你是先天殘疾,或者已經到了垂暮之年,否則,盡多少義務,就享受多少權利!誰也不能排除在外!”
“這.....”腳下的戰艦跳了一下,劉伯溫的身體也随着上下起伏。“這恐怕阻力會非常大,那些世家大族,一下子失去得太多。畢竟幾百年來.....”
“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事情,未必是對的!”朱重九搖了搖頭,大聲打斷。“否則,大宋也不會被逼到崖山。”
宋朝養士三百年,對和尚與道士也給予了充分的優待。但蒙古人的大軍到來時,和尚、道士們争相給蒙古人當細作,把南宋的軍情探了個底兒掉。士大夫則以孔家爲首,相繼迎降,真正能留下來與大宋同生共死的,不足萬分之一。
這還不是最殘酷的例子。好歹崖山之難,還有上百名士大夫跟着小皇帝一塊兒跳了海。到了明朝,士大夫照樣不繳糧納稅,士大夫把持下的礦山,連太監都無法拿走一分一毫。哪怕是國庫見了底兒,加稅也必須加到農夫頭上,士大夫照樣一文不出。此外,他們還一邊大肆支持海上走私,一邊阻止朝廷從海上開辟财源。結果滿洲大兵一到,士大夫們“頭皮癢,水太涼”,立刻跪倒恭迎王師。倒是被他們逼反的闖賊和西賊,爲了這個國家流盡了身體裏頭的最後一滴血。
記憶裏有這麽多荒誕的例子在,所以在養士這個問題上,朱重九根本不打算向任何人妥協。看着劉伯溫的眼睛,他咬牙切齒地補充,“朱某可以讓大總管府拿出泉州抄沒所得,以及未來海貿所得紅利,從世家大族手裏贖買一部分土地,而不是直接剝奪。如同他們願意投身工商,朱某可以讓淮揚商号拿出一部分股權來公開發售,或者讓有司直接找一部分已經建設好的工坊轉賣給他們。若是他們熱心從政,朱某剛才說過,我淮揚也可以放開科舉,吸引更多的讀書人來一道建設新的國家,甚至在考題上做一些調整,令這些終生隻修孔孟的士紳們不至于都名落孫山。但是......”
搖搖頭,他幾乎一字一頓,“讀書人、豪門望族和各級官員們,卻别指望再享有任何特權。隻要朱某活着一天,他們就甭指望。至少,在繳糧納稅這塊兒,他們想都不用想!朱某不是那不給他們活路之人,可如果他們有這麽多活路還不肯走,還要偏偏跟朱某做對。呵呵,他們盡管放手來做,朱某倒是要看看,屆時淮揚十五萬戰兵是不是擺設!”
“主公?!”腳下的甲闆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劉伯溫的身體也跟着前仰後合。
他所學的是帝王之術,爲了達到目的不在乎手段是否血腥。他剛剛利用陳友定,将泉州蒲家以及蒲家的走狗們殺了個精光。他先前甚至準備了許多言辭,想勸朱重九在北伐時,該開殺戒就一定大開殺戒。但是,他劉伯溫的刀,卻從沒想過砍向整個士大夫階層。
在他原來的設想裏,殺戮和拉攏,都是必要手段。用特權和高官厚祿拉攏儒林領袖、士紳翹楚,漢軍世侯中的精明者,以及一部分蒙元朝廷的上層。同時将那些冥頑不靈,跟着蒙元朝廷一條路走到黑的家夥毫不猶豫地斬殺幹淨。一手硬,一手軟,隻要做得好,淮安軍未必無法在大都城站穩腳跟。
但是現在,朱重九的北伐目标,卻已經不止是蒙元朝廷,不止是那些冥頑不靈者,而是整個北方,甚至全天下的士紳望族,官員小吏,甚至還包括了和尚與道士。毫無疑問,這樣一來,北伐成功的難度就立刻提高了十倍。
“朱某想建立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而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後,陷入另外一個治亂輪回!”快步走到窗子前,朱重九猛地将其拉開,讓外邊的海風呼嘯而入。
時節已經是初冬,海風很冷,他的聲音同樣不帶任何溫情。“朱某不喜歡殺人,雖然他們叫朱某屠夫!但是如果能讓華夏徹底走出治亂輪回這個宿命怪圈,朱某也不忌憚再度舉起屠刀!哪怕漫天神佛都阻擋在前,朱某也要從中殺出一條路來!否則,朱某這輩子,還有朱某在世間所做所爲,将沒有任何意義!”
注1:上節,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出自路易十五的情婦,蓬巴杜夫人。原文是,我們死後,将會洪水滔天。她于路易十五二人揮霍無度,導緻法國社會矛盾迅速加劇。二人死後不久,法國爆發了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