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記得高麗故國的,不止是老太監樸不花。大元朝第二皇後奇氏,在這一點上絕對巾帼不讓須眉。而她和妥歡帖木兒的兒子,十七歲的孛兒隻斤·愛猷識理答臘,此刻在自家母親面前,也堅持認爲自己是半個高麗人,有義務讓高麗恢複傳承。
母子兩個接到樸不花放在魚食中的字條,心頭俱是一陣狂喜。立即就行動了起來,召集心腹,調遣人手。就等着在妥歡帖木兒武力解決丞相哈麻時,來一個黃雀在後。
與先前其他華夏朝代不同的是,蒙元自立國以來,就保持着後族輔政的草原傳統。因此,奇氏的權力很大,朝廷中很多重要職位的擔任者,都是她的心腹或者族人。而這兩年妥歡帖木兒沉迷于修煉“演蝶兒”秘法,沒精力管理家事。皇家的大部分産業,也全由她帶領一批高麗奴仆打理。在人員和錢财都非常充裕的情況下,她幾乎未驚動任何人,就悄然将一切準備就位。
相比之下,愛猷識理答臘手頭的可用力量,就比其母小了很多。在中書省、禦史台和樞密院裏的心腹,也受到了哈麻一黨的大力排擠,還沒能完全站穩腳跟。不過他是妥歡帖木兒親手推出的監國太子,無論做什麽事情,都不必偷偷摸摸。所以隻要狠下心來給自家父親下套,倒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母子齊心,勝券在握。如果沒有重大意外發生的話,最遲到了冬天,大元朝内外就要“煥然一新”。然而,随着發動日期的一天天臨近,皇後奇氏的決心,卻一天天開始變弱。特别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家丈夫像個傻子般毫無察覺,每次見了自己都強打精神做出一幅可以替全家人遮擋風雨的模樣,奇氏的心裏就仿佛有一把匕首在不停地捅來捅去。
這個男人雖然不擅長治國,也不懂得治家,但是這個男人卻始終沒有虧欠過她,沒有虧欠過她的兒子。而她們母子,卻要聯起手來,将其拉下皇位,取而代之。萬一陰謀發動時火候稍微沒有控制好,有可能就要将他置于死地。那樣的話,等到自己百年之後與他在佛陀那裏再次相見,自己将如何跟他解釋今日的所作所爲?
說是爲了高麗複國麽?好像這個理由很難站得住腳。高麗的确是大元的附庸,大元對高麗也曾經是百般欺淩。可随着妥歡帖木兒執掌大權後,高麗王朝的待遇,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如果等到太子即位,憑着自己的影響力,讓高麗不流血就徹底脫離大元掌控,也并不是沒有任何希望。
說是爲了大元中興?好像也非常牽強。的确,妥歡帖木兒把國家搞得亂七八糟。的确,大元朝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妥歡帖木兒難辭其咎。但是,妥歡帖木兒卻是大元立國以來,在位時間最長,權力最牢固的皇帝之一。而在他之前,已經前後有三任皇帝,根本就是權臣的傀儡。丞相殺皇族如同殺雞!
隻有到了妥歡帖木兒這裏,情況才被徹底扭轉。夫妻兩個忍辱負重,先熬死了權臣燕帖木兒。又陸續殺掉了當權太後蔔答失裏,鬥垮了權相伯顔,驅逐了蔔答失裏給安排的第一皇後答納失裏,将失去已久的軍政大權,一點點又收攏回皇帝自己手中。如此絕境逆轉的奇迹,曆史上恐怕隻有當年大唐玄宗李隆基可以相比。隻是,隻是唐玄宗李隆基給大唐帶來了開元盛世,而妥歡帖木兒卻讓大元搖搖欲墜....
想到夫妻兩個當年同生共死的時光,奇氏就愈發懷疑自己先前的決斷。但是箭已經搭在弦上,想引而不發也毫無可能。最多是努力保住自家丈夫的性命,不讓他無辜枉死而已。于是,趁着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二人還沒抵達大都城,她找了機會,小心翼翼地跟自家兒子,孛兒隻斤·愛猷識理答臘商量道:“犀牛兒,我聽說唐高祖胸前生了三個**,秦王在玄武門之變後跪吮其一。然後父子之情恢複如初。你說這個故事有幾分是真的?男人莫非也能給孩子喂奶麽?”
“父子兩個都是聰明人,心照不宣而已。”孛兒隻斤·愛猷識理答臘自幼被妥歡帖木兒當作帝國繼承人來培養,《資治通鑒》中關于貞觀之治前後的段落,讀過恐怕不下二十遍。此刻聽自家母親忽然提起李淵和李世民父子兩之間的故事,豈能猜不到後者突然心軟?因此想都不想,順口回應。“您沒看見,旁邊還站着尉遲恭麽?如果李淵還不識相的話,恐怕史冊上關于這段故事的記載就變成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殺父奪位,而李世民爲父報仇了!”
這幾句話回答得,可謂幹脆利落到了極點。奇皇後聞聽,心裏頓時就一片冰涼。猶豫了片刻,強笑着說道:“犀牛兒真是慧眼如炬,居然連李淵父子當時的想法,都能猜得一清二楚。不過李世民這樣做,畢竟落下了個好名聲。李淵退居深宮後,也沒再給他添任何麻煩!”
孛兒隻斤·愛猷識理答臘撇撇嘴,稚嫩的臉上寫滿了不屑,“那是因爲李淵手下的心腹,已經老得老,死得死,翻不起什麽風浪來了!否則,他才不會甘心做他的太上皇。您沒見史書上記載麽,他當太上皇那幾年,又給李世民生了一大堆兄弟姐妹。這個人的精力,可不是一般的充沛!”
“那.....”奇皇後聞聽,心裏愈發覺得寒冷。兒子長大了,遠比其父親殺伐果斷。萬一妥歡帖木兒不肯主動認輸的話,恐怕想做個平安太上皇都沒可能。但到了此刻,她卻不能半途而廢。否則,愛猷識理答臘光憑他自己的力量,不可能鬥得赢他父親妥歡帖木兒。妥歡帖木兒反敗爲勝之後,也不可能容忍一個逆子活在世上。
這就是皇家,漢人當政也好,蒙古人當政也罷,眼裏頭有的都隻是那把椅子,沒有父子之情,也沒有夫妻之恩。可憐自己先前還曾經幻想過将丈夫逼退之後,與兒子共同執掌朝政。現在看來,恐怕兒子在幹掉丈夫之後,下一個目标就會是自己!
想到自己今後最有可能得到了下場,奇皇後就覺得有股冷風從半空中直撲下來,鑽進自己的腦門,鑽進自己的心髒,然後與心中原有的冰塊混合在一起,随着血液流遍四肢。她的臉瞬間變得很白,嘴唇也被凍得一片烏黑。想再跟自家兒子說幾句手下留情的話,卻發現自己的舌頭也被寒氣凍住了,所有詞彙,堵在嗓子眼兒,一個字都表達不出來。
“到底是女人,不足相謀大事!”見到自家母親忽然難過成這般模樣,愛猷識理答臘偷偷腹诽。然而,眼下畢竟他還沒有取得最後的成功,不能失去自家母親的支持,更不能将善變的母親逼到父親那一邊。于是,強裝出一幅善解人意模樣,笑着安撫,“您放心好了,我會努力控制住火候的。父皇從小就最寵愛我,又這麽早就立我爲太子,我豈能真的不顧父子之情?!我想讓他去後宮歇息,主要是爲了大元,爲了保住列祖列宗曆盡艱辛才打下來的這片江山。否則,等到父皇想起來把擔子完全交給我時,恐怕大元朝已經剩不下什麽了!”
“犀牛兒,你有這個心思,有這個心思就好!”奇皇後将信将疑,強笑着點頭。“娘親先前也是爲了你能做個中興之主,才希望你父皇早些退位。可是現在想想,你父皇這輩子,也挺不容易的。娘親這樣做,恐怕過後再也沒臉見他!”
“您放心好了,父皇的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上!”愛猷識理答臘悄悄撇了下嘴,然後繼續笑着安撫,“您看他這兩年來,每天有一大半兒時間都在修煉那個“演蝶兒”秘法。哪有功夫管這個國家?隻是大元沒有父子相讓的先例,他才沒主動退居深宮。兒臣這次輕輕推上一把,他就有了足夠理由把擔子放下,一門心思去修煉他的長生之道了!隻要咱們母子别斷了每輪八個***的供應,父皇說不定還會感謝咱們娘倆呢!”
“你這孩子,怎能如此埋汰自己的父皇!”聽到“***”三個字,奇皇後心中的寒氣瞬間有一大半兒變成了怨毒。什麽藏傳秘法,什麽長生大道,還不是像春天發情的牲口般,紮堆在一起配種?真的再生出孩子來,誰知道是大喇嘛的,還是孛兒隻斤家族的?如此,還不如讓愛猷識理答臘早點繼承皇位,免得妥歡帖木兒哪天修煉修得走火入魔,把喇嘛的兒子,也給立了太子。
見自己一句話,就成功打消了自家娘親的退意。愛猷識理答臘心中好生自得。笑了笑,繼續補充道:“不過娘親放心,父皇修煉長生之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按理說,早就登堂入室。他的那幾個喇嘛師父,兒臣會盡早送去極樂世界伺候佛祖。就不勞他們居住在紅塵之地了!”
“好吧,我兒掌握分寸就好!除了你的父皇,其他人該殺的一定要殺,千萬不能手軟!”比起自家丈夫,奇皇後更恨那些在後宮中日日開無遮大會的喇嘛。尤其是那個膽大包天伽璘真,居然向妥歡帖木兒建議,拉自己一道修煉的大喜樂。若不是自己知道後,揮刀自刺。弄不好,妥歡帖木兒還真會聽從他的提議,将自己跟衆喇嘛共享。
“那是自然!”愛猷識理答臘笑着點頭,雙目當中寒光四射。無論維護皇家榮譽,還是爲了他自己的皇位安全,他都不能再留着那些喇嘛們。否則過幾年,後宮裏冒出一大堆兄弟姐妹,他再想動刀子,恐怕就已經來不及。
“大臣那邊,你覺得會如何反應!”既然無路可退,奇氏隻好先将對丈夫的憐憫放在一邊。轉而詢問起善後的安排。
“搠思監已經主動來投,秃魯帖木兒也表示要跟哈麻劃清界限。定柱是個糊塗蟲,他掀不起什麽風浪。至于太尉月闊察兒和汪家奴,他們兩個跟哈麻關系太近了,兒臣沒敢打草驚蛇。事成之後,也不準備再留着他們!”愛猷識理答臘收起笑容,咬牙切齒地回應。
哈麻在朝堂上黨羽衆多,無須母子二人動手,妥歡帖木兒自己就會清洗掉其中一大半兒。剩下的那些,能用的就暫且對付着用,不能用的,就直接殺掉了賬。對母子二人來說,也沒什麽可惜。
不過,殺人這種事情,最好講個名正言順。于是乎,奇皇後想了想,又低聲提醒,“漢臣那邊呢,你聯系了幾個?他們什麽态度?”
“漢臣都是擺設,能有什麽态度?!”愛猷識理答臘看了她一眼,不屑地撇嘴。“不過,....”
忽然,他又搖搖頭,展顔而笑。“您記得前些日子被父皇打闆子那個韓元善麽?這個人很有意思。前幾天我去他府邸上探望他,他居然跟我講了個冒頓單于的故事。說此人在位期間,攻滅東胡,西擊月氏,南侵中原,北服渾瘐、屈射,豐功偉績,可與秦皇漢武比肩。真是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