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石抹宜孫死了?”桑哥失裏打了個哆嗦,紅着眼睛确認。
“你這位大人可真有意思! 這麽大的事情,誰還能騙你不成?”信使像看傻子一樣看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回應,“再說了,石抹大人被困樊嶺都快一個月了,内無糧草外無援兵,怎麽還可能堅持得下去?!”
“就是麽,可惜了一條好漢子。硬是被泉州蒲家給坑死了!”其他幾名信使,也撇着嘴巴補充。
“蒲家,蒲家又怎坑了他?”到了此時,桑哥失裏再也顧不上在乎對方态度倨傲不倨傲了,扯住一名信使的馬缰繩,繼續刨根究底。
冷靜下來仔細斟酌,石宜抹孫戰死,實在沒什麽值得奇怪之處。畢竟他被困在樊嶺上那麽久,朝廷方面沒能做出任何替他解圍的動作。而數日前,自發趕去救援他的信州路達魯花赤,契丹人邁裏古思又中了胡大海的圍點打援之計,全軍覆沒。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哪怕是孫吳轉世,都無法指點石抹宜孫轉危爲安。更何況胡賊大海那邊還得到了徐賊天德的增援,兵力陡然又暴漲了一倍。
但把石抹宜孫的死算在泉州蒲家的頭上,就有些令人生疑了。雖然朱屠戶此番南侵,打的旗号是向蒲家複仇。但事實上,誰不知道他是看中了江浙的膏腴之地,想借道伐虢?
“你這位大人一看就是剛剛從大都城下來的,根本不知道底下的彎彎繞!”信使扯了下馬缰繩,沒好氣地回應,“若不是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跟丞相拜柱哥一道逼着他去送死,石抹宜孫犯得着把兵馬拉到樊嶺上去麽?稍微向後躲一躲,去信州邁裏古思大人彙合,胡大海難道還能追着他不放?結果石抹宜孫大人戰死了,邁裏古思大人也戰死了,陳友定大人在慶元苦苦支撐。而他泉州蒲家,至今還跟沒事兒人一樣,連一兵一卒都沒有發!”
“啊?!”桑哥失裏再度聽得目瞪口呆。在朝堂上,他隻知道石抹宜孫忠勇無雙,泉州蒲家富可敵國,卻不清楚,石抹宜孫率部跟淮安軍死磕,居然後面還藏着這麽多玄機。而那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江浙行省的丞相拜柱哥大人,不是黃金家族的嫡系麽?他怎麽能置國事于不顧,任由蒲家操縱擺布?
一肚子疑問,都找不到答案。想再仔細了解一些詳情,那李思齊麾下的信使卻已經不耐煩,又用力扯了幾下缰繩,低聲道,“大人,這事兒你不該問我。在下面多停留即日,你就什麽都明白了。不過,明白了也沒卵用。胡大海都馬上打到福州去了,太不花大人連我們保義軍的糧饷還欠着好幾個月呢!都這時候了,誰還有本事救得了江浙?”
說罷,猛地一夾馬腹,帶頭從桑哥失裏的身邊急沖而過。其他幾位信使迅速拍馬趕上,轉眼間,就将大都城裏來的一行人抛在了馬蹄濺起的煙塵當中。
“胡哥,胡哥,你平素謹言慎行,怎麽今天跟那厮說了那麽多?”直到跑出了四、五裏遠,信使隊伍中,才有人低聲向自家頭目請教。
被喚作胡哥的信使頭目回頭看了看,确信周圍已經沒有了外人,冷笑着道:“說那麽多幹什麽?我是想讓他心裏有個譜兒,别指望咱們保義軍再去跟朱屠戶拼命。都是爹娘養的,誰比誰賤多少?奶奶的,爲了救一個蒲家,把多少好漢子都搭進去了?憑什麽?老子們又沒收蒲家的好處,誰收了,自己拎着刀子上便是!”
“那是,那是,咱們連糧饷都得自己去弄,憑什麽替蒲家去賣命?”其餘一衆信使也撇着嘴,連連點頭。
“不過這招能行麽?”其中一個看似年齡稍長的信使想了想,遲疑着說道,“那小子一看就是剛出道沒幾天的愣頭青。你跟他說這些,他除了自己叫喚兩聲之外,難道還能捅上天去?”
“老李,你這就錯了,越是這愣頭青,才越不管不顧!”被喚做胡哥的頭目又撇了撇嘴,繼續冷笑着搖頭,“要是換了個老成持重的,反而又該考慮什麽狗屁大局了。誰會把咱們的生死當一回事兒!”
“那是,那是,胡哥不愧是大人一手**出來的,就是看得長遠!”衆信使紛紛點頭,一邊拍着自家頭目的馬屁,一邊快速跑遠。
他們幾個放了一把火,就不問結果了。桑哥失裏心中,卻再度義憤填膺。泉州蒲家與江浙行省丞相拜柱哥沉瀣一氣,陷害忠良。太不花私吞糧饷,消極避戰。保義軍都元帥李思齊嚣張跋扈,縱容屬下。放眼大元治下各地,居然無一處不糜爛。若是哪天朱屠戶從江浙撥轉馬頭,揮師北犯。誰人能爲朝廷扼守黃河防線?
指望哈麻等一幹老朽是指望不上的,太不花、雪雪等悍将,恐怕也早就跟朱屠戶暗通款曲。朝廷必須盡快整軍備戰,撤換将領,未雨綢缪。
在等待船隻的間隙,桑哥失裏又揮動如椽巨筆,給妥歡帖木兒上了一道奏折。不過,這回他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訓,沒有委托自家父親轉遞。而是直接派遣心腹,命令其将奏折送給太子愛猷識理答臘。然後沐浴齋戒,換上全新的四品參議袍服,打起全套儀仗,登船向西南而去。
懷着“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逆流走了一個時辰,就來到了汴梁城外。早有紅巾軍的戰船迎上前來,用黑洞洞的炮口指着,詢問來意。待得知大元官船上坐的是鞑子皇帝的使節,便立刻調整了風帆和船舵,從兩側包夾着,護送桑哥失裏登岸。
“若是那劉福通不識好歹,出言威脅。我就是立刻去死,也不能綴了天家顔面!”“若是劉福通漫天要價,我就據理力争,斷不能讓他得了太多便宜,卻遲遲不肯出兵!”“若是他肯相待以禮,我不妨虛與委蛇一番。跟他義結金蘭,慢其心志,然後......”
一路上,桑哥失裏不停地設想,自己如何隻身進入虎穴,不卑不亢。心中的對策,準備了成百上千。然而當雙腳踏上黃河南岸的碼頭的瞬間,他的膝蓋,卻忽然軟了軟,差點兒一跤栽倒于地。
好在前來迎接的紅巾軍文官手快,迅速架住了他的胳膊,又順勢向前拖了幾步,才避免了他當衆出醜。但一張臉已經臊得更紅布般,就差直接滴出血來!
“哈哈哈哈....”其他在碼頭上圍觀的紅巾軍将士們,涵養卻沒有将領那麽好。見有個朝廷來的大官兒一下船就差點兒趴到地上,忍不住放聲狂笑。
“行了,行了,沒見過人摔跤麽?北人善馬,南人善船。人家這位大人是騎着馬來的,平時沒坐過船,自然不太容易适應!”紅巾軍文官擡起頭,沖着周圍的士卒低聲呵斥,“要是你們第一回騎馬,恐怕也一個德行!”
教訓完了周圍的下屬,他又将目光轉向桑哥失裏,“在下盛文郁,敢問這位大人姓名?來我大宋何事?”
“見過盛大人,在下桑哥失裏,乃大元中書省參議。奉陛下之命,有要事想與劉丞相商談!”桑哥失裏四下看了看,故意将嗓音提高了幾分回應。
周圍的紅巾将士聞聽,笑容立刻凝結在了臉上。鞑子皇帝派使者來,如此大張旗鼓地拜見劉丞相,他安的是什麽心?要事?雙方兵馬眼下正在襄樊一帶打生打死,鞑子高官與劉丞相坐在一起,能有什麽要事可談?
桑哥失裏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見周圍有人上當,信心陡然大增。正準備再多挑撥幾句,一直攙扶着他的盛文郁卻仰頭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我還以爲你是來送降書呢,原來不是?你家皇帝準備跟我家劉丞相商量什麽?他終于肯承認,我大宋是與蒙元并立之國了麽?”
“這.....”沒想到區區一個盛文郁,就如此難對付,桑哥失裏立刻額頭見汗。大元君臣,當然永遠都不可能承認,汴梁紅巾建立的大宋,是與大元平起平坐的國家。但如果連這個問題都解釋不清楚的話,他前來拜見劉福通,就名不正言不順。畢竟在大元朝的官方文告裏,眼下沒有主動接受朝廷招安的,還都是賊寇。而汴梁紅巾,就算其中規模最大,實力第二的一支。
“你家皇帝不肯承認大宋?”盛文郁卻根本不給他足夠的反應時間,撇了撇嘴,繼續大笑着說道,“也罷!我家殿下和丞相,也從沒承認過大元。雙方繼續戰場上見真章便是,彼此都省去了許多麻煩!”
說着話,一甩袖子,就準備掉頭而去。把個桑哥失裏急得火燒火燎,再不敢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倆,趕緊追了數步,扯着盛文郁的衣袖大聲說道:“且慢,盛大人切莫着惱。咱們什麽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我家陛下不是派我來了麽,自然是準備跟劉丞相,跟你家宋王暫罷兵戈,以讓百姓恢複生息。至于名号,我家陛下曾經說過,可循周公克武庚後之舊例也!”(注1)
注1:武庚,商纣王之子。纣王死後,被周武王留在殷都,管理商朝遺民。周武王死後,武庚叛亂,被周公所殺。周成王和周公汲取教訓,擴大分封諸侯,新封七十一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