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隻适合拿在手裏把玩,戰場上的作用還比不上一根短矛。烈酒在大元朝的頂級權貴圈子裏,也不是什麽稀罕貨,遠比不上大食人從海上萬裏迢迢運來的葡萄釀。但是太子殿下相贈的寶劍和烈酒,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意味着桑哥失裏同時受到了兩代帝王的賞識,個人前途不可限量。
畢竟是後起之秀,桑哥失裏不像哈麻那樣熟悉皇家内部的秘辛。得到太子愛猷識理答臘的贈禮之後,感動得熱血澎湃。恨不得插翅飛到汴梁,憑着三寸不爛之舌說得枭雄來歸,以酬太子和皇帝對自己的器重。
隻是這兩年大元朝國庫空虛,各地館驿資金嚴重短缺。所以出了京畿之後沒多遠,他便找不到合格的坐騎供沿途更換了。憑着心中的熱情硬撐着又向南走了六百餘裏,好不容易才趕到了順德,耳畔忽然又傳來一個噩耗,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信州路達魯花赤邁裏古思提兵救援石抹宜孫,誤中胡賊大海圈套,全軍覆沒。
“該死!”桑哥失裏從腰間抽出太子所贈寶劍,狠狠砍在喂馬的石頭槽子上,火星四濺。
連續奔行多日的坐騎被吓了一大跳,擡起頭,悲鳴抗議。“你這光吃草不幹活的廢物,别叫了!再叫,老子一劍捅了你!”桑哥失裏側轉劍身,狠狠抽了坐騎兩下,咬牙切齒。
圍點打援,圍點打援,這麽簡單的策略,滿朝文武居然沒一個人看出來,沒一個人想到給邁裏古思提個醒。那幫屍位素餐的老匹夫們,整天都在琢磨什麽?還是他們真的像民間傳言的那樣,都早已被朱屠戶買通了,巴不得大元朝早日亡國?!
後一種說法,最近在大都城内的茶館酒肆中,流傳甚廣。桑哥失裏原本覺得傳言荒誕不經,但随着他越來越接近大元朝的權力中樞,他就越發覺得謠言未必全都是空穴來風。
眼下大都城内把持着南北貿易的,是哪幾個家族,幾乎人盡皆知。桑幹河畔鱗次節比的水力作坊,都是誰出資興建,所産的貨物又都賣給了誰家,基本上也都一目了然。如果哈麻、月闊察兒、定柱、秃魯帖木兒等人未曾與朱屠戶暗通款曲的話,朱屠戶怎麽可能每年讓他們都賺到那麽多的金銀。而退一萬步講,如果不是貪圖羊毛、紡織以及其他南貨分銷所帶來的巨額紅利,哈麻等行将就木的老臣怎麽可能會千方百計阻止朝廷向淮揚用兵?
正所謂,先定其罪,就不愁找不到證據。越是順着某種陰暗思路琢磨,桑哥失裏越發現眼下大元朝廷内站滿了奸臣。而想要讓朝廷重新振作,恢複蒙古人先輩們的輝煌,就必須換上新鮮血液,換上像自己這樣精力充沛且對朝廷忠心耿耿的少年俊傑。
然而自己現在正奉命出使劉賊福通,肯定不能立刻回頭。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效仿蜀漢丞相諸葛亮,上表陳詞。想到這兒,桑哥失裏小心翼翼收起寶劍,邁步走回驿站大堂,“拿筆來,本官要給陛下和太子上書!”
驿站的小吏,哪敢招惹這個看上去來曆極爲不凡的家夥,慌忙找來筆墨紙硯,供其采用。那桑哥失裏也不在乎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怪異不怪異,借着滿腔熱血,潑墨揮毫,“陛下以重任托臣,臣不勝惶恐。沿途每夜,輾轉反側,所思無非如何剪除群賊,重鑄九鼎,以酬陛下與太子知遇提拔之鴻恩。然臣嘗聞,“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蓋内疾先除,外邪自然難侵。而醫者之謂内疾,乃五髒疲敝,經絡凝滞,血脈不通也。是以.....”
一篇文章寫得情深意切,切中時局。隐隐将當朝幾個權臣,都比作了五腑六髒中的沉珂,必須下猛藥果斷剝離。然後引入新血,革除舊弊,由内而外自強自新,然後招攬天下豪傑,将群寇逐個剪除.....
寫完了奏折之後,桑哥失裏用皮囊封好,交給自己的心腹侍衛,命令他星夜返回大都,請求自家父親急速入宮,面呈大元皇帝陛下。
本以爲奏折被皇帝陛下預覽之後,自己就會立刻奉诏還都,換一個不太重要的人來繼續出使汴梁。故而接下來七八天,他都一改先前急匆匆模樣,故意将腳步放得極爲緩慢。誰料想期待中的诏書沒有來,第九天頭上,卻接到了他父親汪家奴親筆信。拆開信囊,裏邊隻有四個大字,“少管閑事!”
“這怎麽是閑事?怎麽可能是閑事?”桑哥失裏一看,就知道自己一腔熱血寫就的奏折,被父親汪家奴給吞沒了,根本沒送入皇宮。恨得牙齒緊咬,兩隻眼睛噴煙冒火。
“老大人說了,你要是不想讓全家死于非命,就老老實實去出使汴梁。那劉福通雖然惡名在外,但既然自稱爲宋國丞相,就不會做得太難看。”那家将顯然早有準備,迅速四下看了看,正色相告,“如果你想繼續一意孤行的話,麻煩你,等回到大都之後,先把自己家搬出去,跟他父子兩個恩斷義絕,從此各不相幹!”
“胡說,我父親對大元忠心耿耿!”桑哥失裏大怒,揮起馬鞭朝着家将猛抽。後者被打得滿臉是血,卻不閃不避。直勾勾地看着他,大聲說道:“大人您若是不信,自管再派人回去問。這些話是不是老大人親口教小人說的。如果小人背錯了一個字,願遭天打雷劈!”
“老子不問,你就是胡說,你這奴才分明是偷懶,才自作主張扣了老子的信,來回空跑!”明知道對方說的可能是實話,桑哥失裏卻發了瘋一般,繼續揮動鞭子。如果他父親汪家奴甯願跟他斷絕父子關系,也不肯幫他送奏折入宮,隻能說明一件事,他父親也是那群誤國奸臣的同黨。而他,他早晚都需要,在大元和自家父親之間做一個抉擇!
“大人,大人,您稍微省些力氣吧,接下來還要趕很遠的路呢!”其他幾名家将見桑哥失裏準備将送信人活活打死,未免有些物傷其類。紛紛圍攏過來,拉胳膊的拉胳膊,扯馬缰繩的扯馬缰繩。
“你們,你們都是一群混賬,懶鬼!屍位素餐的廢物!”桑哥失裏鞭子被奪走,心中餘怒無處發洩。沖着衆随從破口大罵,直到嗓子出了血,才吐了口鮮紅色的吐沫,狠狠地策馬繼續前行。
這一回,他不在路上故意拖拉,走得風馳電掣。眼看就要到了黃河邊上,正要找當地官府協助征調船隻。卻看見數名背着角旗的信使,急匆匆地從衙門裏沖了出來。
桑哥失裏見多識廣,一看到角旗的顔色,就知道又出現了緊急軍情。想都不想策馬擋住對方的去路,同時嘴裏大聲喝問,“站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令你等如此慌張?!”
他知道幾個信使的大緻情況,幾個信使卻不認得他這位快速崛起的朝中新銳。見有人居然敢把馬擋在官道中央,氣得揮動皮鞭,兜頭便抽,“哪裏來的孤魂野鬼!活得不耐煩了,來,老子成全你就是!”
“找死!敢打我家大人!”衆家将見了,趕緊上前護駕。無奈動作卻稍慢了些,眼睜睜地看到桑哥失裏被人從馬上抽了下來,頭破血流。
“不要打,我家大人是中書省正四品參議,你等擔待不起!”情急之下,一名家将從馬鞍後抽出桑哥失裏的官袍,迎風抖動,“不要打,再打,老子讓皇上抄你九族!”
“狗屁個正四品參議,要是沒我家大人在黃河邊上頂着,早讓紅巾賊給殺了。沒事兒不在城裏蹲着養膘,到老子面前抖個屁威風!”信使們知道闖了禍,卻不肯服軟。高舉着馬鞭,繼續咋咋呼呼。
“好,好,你們有種!”桑哥失裏打着趔趄從地上站起來,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咬牙切齒,“有種,就報上你家大人名号,老子自己找他去問個公道!”
“報就報,怕你怎地?”那信使頭目膽子也大,撇着嘴挺了下胸脯,大聲回應,“我家大人就是皇上欽封的河南江北行省平章,保義軍都元帥,姓李名思齊。小子,你敢攔我家大人的軍情文書,罪該萬死!”
“我是中書省參議,有權參與過問軍國諸事!”桑哥失裏氣得直哆嗦,但說話的語調,卻不得不先降低了幾分。“你,且說到底有什麽緊急軍情,讓你連本大人的車駕都敢沖撞。”
李思齊原本爲趙君用麾下的愛将,前幾年脫脫征剿紅巾軍時,才斷然投降了朝廷。如果換做太平時節,像這種沒根腳的降将,即便職位再高,桑哥失裏也敢打上門去。然而,現在畢竟不同于往年,李思齊手裏養着四、五萬大軍,駐防位置又臨近黃河。萬一他把對方逼急了,再度倒向紅巾軍。恐怕妥歡帖木兒即便再欣賞某人,也不得不借他的人頭來平息衆怒。
那群信使得知桑哥失裏的身份之後,心中也是惴惴。聽對方先松了口兒,立刻順勢下坡,“非小人們有眼無珠,而是軍情實在要緊。那,那浙東宣慰使石抹大人,三天前被胡大海給陣斬了。所部兵馬,再度全軍覆沒!如今,胡、徐二賊已經會師,并力殺進了建甯路。陳友定大人獨木難支,江浙全省,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