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糧?你是說打算讓蒲家自出錢糧?”一聽到“錢糧”兩個字,妥歡帖木兒肚子裏的無名業火就迅速減弱。
沒辦法,當年脫脫将國庫揮霍一空的窘迫情景,他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群臣的俸祿發不出,軍隊的饷銀沒地方籌措,連皇家每年例行布施給佛寺的香火錢,都得七裁八撤。虧得他當機立斷,撤換了脫脫,才終止了危機的繼續擴大。而此番被迫跟朱屠戶開戰,國庫裏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銀子和糧食,恐怕又要迅速見底兒...
“的确,微臣先前确有此意!”沒想到自己随口編造出來的理由,居然能讓妥歡帖木兒恢複理智,大元丞相哈麻咬了咬牙,硬着頭皮繼續将謊言補充完整,“那蒲家仗着朝廷這幾年無力難顧,趁火打劫。要麽借口海上航路不暢,肆意截留市舶司的抽水。要麽就随便派一隻船過來,應付了事。臣查過戶部賬冊,這幾年蒲家最多一次,才給朝廷上繳了三百兩金子。而微臣剛剛在泥沽開設的海津市舶司,每月遞解到國庫的抽水都有足色赤金一千餘兩!!”
“當真?可惡,這蒲家的狗賊真是該死!”妥歡帖木兒聞聽,又恨恨地拍案。不過這次針對的不是腳下群臣,而是遠在數千裏之外的泉州蒲家。
大元朝立國以來,對海上貿易,一直處于不聞不問狀态。所以當初建立的十幾個市舶司,在有心人的運作下,迅速就被消減成了兩個。而這兩家市舶司上繳給國庫的收入,也是逐年遞減。
先前妥歡帖木兒因爲距離遠兼事情多,還以爲泉州市舶司真的商情凋敝,舉步維艱呢。如今跟剛剛開設的海津市舶司一比較,才知道自己即位這二十餘年來,到底被泉州蒲家給坑走了多少?!
仿佛唯恐他不會算賬,丞相哈麻的妹夫,秃魯帖木兒也磕了個頭,絮絮叨叨的補充。“啓奏陛下,海津市舶司,所停泊的商船主要跑的是淮揚和高麗,即便如此,每月都能給陛下賺回一萬貫銅錢。而那泉州市舶司,據聞與南洋諸國,天竺,乃至天方諸地都有商船往來,每月應得抽水恐怕是海津這邊的十倍不止。那蒲家卻仗着距離大都遙遠.....”
“行了,别說了!朕知道了!”妥歡帖木兒用前所未有的力氣拍了下桌案,大聲咆哮。“爾等先前驅虎吞狼之策沒錯,錯的是朱屠戶,他居然放着蒲家不去搶,反而專搶朕的江浙諸路!該死,朱屠戶該死,蒲家更是該死。從世祖皇帝時就欺騙朝廷,一直欺騙到現在,應該被誅滅九族!”
對大元朝來說,十萬貫也不能算多,但每月至少十萬貫,一年下來,可就是百萬貫之巨。蒲家當初以三千趙家皇室子弟的腦袋做投名狀,從大元世祖皇帝那裏騙取了信任。而後其家族掌控泉州市舶司近八十載。如果每年按照貪墨一百萬萬貫計,那,那又是何等龐大的一筆巨款!
如果妥歡帖木兒這輩子都過得順風順水,他也許對金錢沒那麽敏感。而他偏偏是從小颠簸流離,窮到需要奇氏親手紡紗補貼家用的地步;即位初期又受制于權臣和瘋子太後,任何開銷都無法自主;前些年還因爲變鈔和伐淮的失敗,兩度親眼目睹了國庫見底的窘境。因此,越算越生氣,越算越傷心,到最後,他甚至徹底忘記了自己今晚将哈麻等人召進皇宮中斥責的來由,一邊不停地咬着牙,一邊冷笑着補充道:“也罷,既然蒲家從沒拿朕當皇帝看,朕又何必替他家的興亡操心?等着,就依照你現在的策略,繼續等着。蒲家不主動向朝廷上繳錢糧,你就一兵一卒都不要發!”
“這.....?”沒想到妥歡帖木兒被自己和妹夫二人臨時編織出來的幾句瞎話,就說得出爾反爾。大元丞相哈麻一時間非常不适應,雙手扶着地面擡頭張望,眼睛當中寫滿了遲疑。
“起來說話,你還有什麽難處,盡管起來說。還有你們,定柱、汪家奴、月闊察兒,你們幾個也統統給我滾起來!”妥歡帖木兒被看得臉色微微一紅,皺着眉頭喝令。
“當初決定驅虎吞狼的人是你,今晚怪我等遲遲不出兵的是你,現在又決定不出兵的還是你!都登基二十五六年了,居然還沒個準主意!”月闊察兒等人俱是微微一愣,苦笑着磕頭,“是,臣等叩謝陛下隆恩!”
比起先前的翻臉不認賬,此刻勇于“改正錯誤”的妥歡帖木兒,更令他們失望。
皇帝是長生天的兒子,偶然翻雲覆雨一次,就像四季變化一樣,所有人都會認爲正常。但一天之内就連續變化好幾次,就遠遠脫離正常範疇了。非但子民們會抱怨,其他“世間萬物”也會大受影響。
妥歡帖木兒卻絲毫沒察覺到諸位重臣的心理變化,扶着桌案喘了一會兒粗氣,又皺着眉頭發問,“雖然蒲家之惡,絲毫不亞于淮賊。但朕卻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淮賊把江浙給一口吞下。諸位愛卿,汝等可有良策,能令淮賊跟蒲賊鬥得兩敗俱傷之後,卻無法于江浙立足?”
“這....”哈麻、定柱、月闊察兒等人以目互視,低聲沉吟。
俗話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鑒于眼下國庫的空虛情況和官兵的具體實力,朝廷的最佳選擇,恐怕就是把早已收不上一文稅銀和一石糧食的江浙行省,丢給朱屠戶。以給大元換取兩到三年的喘息之機。而想不動用刀兵,就令朱屠戶将已經吞下去的地盤再吐出來,則無異于癡人說夢。
但有些想法,可以心照不宣,卻不能據實以奏。特别是涉及到舍棄國土和“姑息”反賊這兩方面。一旦哪天當皇上的又不認賬了,提出建議的人,恐怕就得成爲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弄不好,被戴上一頂“通淮”的罪名,滿門抄斬都極有可能。
“陛下,微臣,微臣有一策,也許能夠給淮賊緻命一擊!”正當幾位重臣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之時,在大夥的身後,卻傳來了一個年青的聲音。
“胡鬧,哪有你說話的份!”侍禦史汪家奴立刻轉過身去,沖着說話者大聲斥責。随即,又沖着妥歡帖木兒躬身謝罪,“陛下,微臣管教無方,令犬子不分輕重,信口開河。請陛下将他逐出宮門,然後治微臣之罪,切莫聽他一派胡言!”
“無妨!桑哥失裏雖然年少,但見識和謀略,卻絲毫不遜于你!”妥歡帖木兒瞪了他一眼,笑着搖頭。
前一段時間,他開始布局削弱哈麻。而汪家奴的兒子桑哥失裏,恰是一粒非常可靠的棋子。既能感激皇恩,主動替皇家監視群臣的動靜。又頗有理财治政隻能,可以令朝廷在抛棄哈麻之後,不至于沒有管理國庫之人可用。。
所以,在能給桑哥失裏創造展露頭角機會的時候,妥歡帖木兒絕對不會吝啬。哪怕桑哥失裏所獻之策沒有絲毫可行之處,也絕對不會苛責。
而桑哥失裏,這一次也的确不負其所望。向前走了幾步,躬身補充,“陛下,微臣以爲,那朱屠戶此刻非但是我大元的心腹之患,其他紅巾諸賊,恐怕也恨他的多,敬他者少。否則,數月前,他就不會遭到當街刺殺!”
“嗯,言之有理。”妥歡帖木兒聞聽,高興地點頭,“說下去,你到底有什麽辦法對付朱屠戶?盡管說,無論對錯,朕都替你撐腰!”
“謝陛下!”桑哥失裏又躬了下身子,年青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得意,“紅巾群賊想争的是我大元江山。而眼下,朱屠戶的實力,卻遠遠超過了他們。所以,請恕微臣說句喪氣的話,哪怕天命不歸我大元,恐怕也落不到他們頭上。因此,他們心中對朱屠戶之恨,恐怕更超過恨我大元。”
“有理!”妥歡帖木兒聽得眉飛色舞,用力撫掌,“那群扶犁者能有什麽長遠見識?不過是恨人有,笑人無。眼下他們心裏所想,恐怕正如愛卿所言!”
“所以,微臣懇請陛下傳一道聖旨給天下群賊,凡是起兵與朱賊相攻者,朝廷盡恕其前罪。并且以其所占之地封之,以其所立之功賞之。許其封茅列土,子孫世襲。如此,朝廷不必發一兵一卒,定然可令朱屠戶四面受敵,轉瞬步西楚霸王後塵!”
“不可,陛下,此計萬萬不可!”話音剛落,丞相哈麻就跳了起來,雙手如車輪般用力揮動。“此乃禍國之計,滅掉一個朱屠戶,則再起來一個劉屠戶,張屠戶,即便僥幸成功,天下亦将永無甯日!”
“臣也以爲,桑哥失裏此策過于莽撞!且不說群賊會不會上當,即便他們真的與朱屠戶反目,陛下難道就如約封賞他們,準許他們永遠爲禍一方麽?”太尉月闊察兒也站出來,大聲反駁。
接連遭到兩位老前輩的質疑,桑哥失裏卻絲毫不驚慌。笑了笑,繼續補充道:“諸位可知西楚霸王死後,韓信、彭越之流的下場?我大元所忌,不過朱屠戶一人而已。待朱屠戶一死,劉福通、朱乞兒和彭和尚之流,不過砧上之雞爾。朝廷欲割其首,何患無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