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敵軍明顯有些震驚,不安地舞動兵器,嘴裏發出凄厲的狼嚎,“嗷啊——!啊啊——!嗷嗷——!”
他們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壯膽,然而卻無濟于事。頂着箭雨沖過來的淮安軍,就像一支鐵鑿,直搗每一個山民的眉心。讓他們隻要睜着眼睛,就能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壓力。無法忽略,亦無從逃避。
“嗷啊——!”有人受不了重壓,朝着越沖越近的淮安軍前鋒丢出了兵器。沉重的鐵蒺藜骨朵、粗大的鐵锏和拴着鏈子的銅錘淩空而起,卻隻飛了十幾步遠就紛紛掉落于地,徒勞地砸出一團團紅煙。
“嗷啊——!”有人撅起屁股,雙腳悄悄用力,試圖将身體藏進同夥背後。卻被其他山民們推搡着,咒罵着,像糞便一樣擠了出來,在自家隊伍前踉踉跄跄。還有人調轉身形,試圖逃向自家軍陣兩翼,隊伍中的麻線們立刻發現了他們,手起刀落,将其攔腰砍成了兩段。
“他們應該用長兵器頂住正面,然後派出人手從兩翼包抄。弓箭手要果斷後退,拉開距離,控制節奏,射得越倉促,準頭越差!還有那個百夫長,光殺人有個屁用。這時候就應該帶隊順着山坡往下逆沖......”張定邊将對手的表現看在眼裏,心中立刻湧出了無數條建議。
自家副團長張五的指揮固然魯莽粗疏,但對面的敵将,表現卻比張五更拙劣了十倍。而這當口上,主将哪怕做出錯誤決定,也好過遲遲做不出任何決定。否則,等同于将自家袍澤送到了對手的屠刀下,任其宰割!
正亂七八糟地想着,迎面又扔過來一面巨大的盾牌。張定邊隻是奮力抖一下手中旗杆,就将此物挑了出去。随即,他看到了一雙黃褐色的眼睛,帶着幾分緊張,但更多的還是絕望。
“嗷啊——!”這雙眼睛的主人,嚎叫着伸出雙手,試圖扯住半空中舞動的旗面。張定邊又奮力抖了一下旗杆,将此人的身體帶歪,随即又将戰旗猛地向上一挑。旗杆頂端的利刃就從對手的小腹處戳了進去,直沒至旗軸。
“他的铠甲太薄!身手太差,也沒經過任何訓練,簡直完全憑着本能在戰鬥!”下一個瞬間,無數亂七八糟的結論一并湧入張定邊的腦海。右手腕子下壓,左胳膊一提,一推。他幹淨利落地将對手的屍體甩了出去,然後用旗杆頂端的利刃刺向下一名敵人,“殺!”
“殺!”“殺!”“殺!”短促的怒喝聲,在他身側交替響起。同一排的袍澤們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出手,将各自對面的山民捅翻在地。數股猩紅色的血柱噴出,濺了大夥滿頭滿臉。但是他們卻誰也顧不上擦,腳步也絲毫不做停留。以最快速度重新端平三棱刺刀,刺向下一名近在咫尺的敵人。
下一名距離張定邊最近的敵人,是一個苗軍麻線。身上穿了一件不知道從哪裏搶來的紮甲,腰間系着根淡綠色的絲縧。絲縧的盡頭,則是幾片已經變成了黑色的頭蓋骨,彼此不停地相撞,發出滲人的摩擦聲。
張定邊的目光,瞬間就被頭蓋骨吸引了過去。那極有可能就是天完将士的頭蓋骨。當初在武昌城外戰敗,所有被俘弟兄,無一生還!
“我要你的命!”憤怒地咆哮聲,從他的嘴裏噴出來。雙手的動作陡然加快,撥、帶、纏、刺,銳利的旗槍貼着苗軍麻線的胳膊肘兒掠過,“噗!”地一聲,刺入了此人的小腹。
“啊——!”苗軍麻線嘴裏發出厲聲長嚎,丢下兵器,雙手抓住旗面用力撕扯。滾燙的血漿泉水般從傷口冒出,将幾片兒頭蓋骨瞬間染成赤紅。
張定邊的眼睛,也變成了赤紅色。擡起一腳,狠狠将受傷的麻線踹翻在地。然後左腳迅速踩上去,踩住對方胸骨,雙臂用力回抽,下刺,回抽,下刺,回抽,下刺,直到将這名麻線的胸口戳成篩子,才終于恢複了幾分冷靜,雙手用力奪回旗杆,高高地舉過頭頂,“啊————!”
“張營長,跟上隊伍!”有人在不遠處喊了一聲,像極了已經陣亡的六十三。
“張營長,跟上隊伍!”“張營長,跟上隊伍!”“張營長,跟上隊伍!”更多的提醒,在他耳畔反複回蕩。
張定邊的眼神迅速恢複清明,高舉着淮安軍戰旗,快速追向隊伍的正前方。旗面兒被鮮血潤透之後,重量足足增加的五倍。他卻絲毫感覺不到沉,隻管邁動雙腿不斷加速,加速,加速....
周圍的袍澤也在加速跑動,明晃晃的三棱刺刀平端在胸前,如同猛獸亮出的尖牙。無數躲避不及的苗軍士卒,被尖牙刺中,慘叫着倒了下去,雙手捂住傷口在地上絕望地翻滾。
張定邊接連邁過兩具敵軍的屍體,終于重新追到了自家隊伍最前方。這一回,他沒有再走神,也沒有再本能地去給自家副團長張五挑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旗槍上,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的旗槍,與身邊袍澤的刺刀保持齊平。
又一夥敵軍,主動把身體送到了刺刀前。張定邊雙手緊握旗杆,将旗槍的槍鋒對準距離自己最近那名敵軍的胸口。此人身手看上去頗爲靈活,居然非常敏捷地用彎刀撥開了槍鋒。然後又果斷斜向跨步,試圖從側面給張定邊緻命一擊。
跑在張定邊側面的弟兄,毫不客氣地将刺刀捅入了此人的肋下。然後迅速拔出,帶起一抹紅煙。傷者的渾身力氣,也随着刺刀的拔出而被迅速抽走。隻見他丢下彎刀,身體踉踉跄跄,踉踉跄跄,醉鬼般前後晃動。後面跟過來的另一杆刺刀在他腹部又補了一記,然後一抽一撥,将他放倒于血泊當中。
下一個送到張定邊旗槍上的,是一名阿哥。他的兵器已經不知去向,空着雙手,側轉身體,做逃命狀。張定邊在放過此人,還是保持自家陣形之間,果斷選擇了後者。手中旗杆一送一帶,将此人的脖頸捅了個對穿。
他的眼前瞬間一空,周圍的敵軍紛紛逃散,露出呆呆發愣的弓箭手們。那些已經将羽箭搭在了弓臂上的家夥表現更是不堪,嘴裏發出一聲絕望的驚呼,丢下角弓,撒腿就逃。
張定邊追上了其中兩個,從背後将其一一捅死。随即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脫離的本隊,主動放緩腳步,扭頭四下張望。
兩杆同樣被敵軍之血潤透的戰旗,從他側後方快速追了上來。是副團長張五和鄭姓特級士官,二人驚詫地看了一眼張定邊,然而同時向山坡後扭頭,“繼續,攻擊前進!”
“攻擊前進——!”張定邊大喊一聲,加入自己的隊伍。與張五、鄭姓士官以及第一排另外七八名弟兄一道,并肩而行。
沒有任何對手能夠阻擋他們的腳步。在十餘把整齊的刺刀和三支旗槍面前,任何個人勇武都找不到發揮的餘地。無論敵人如何騰挪躲閃,總會有一把刺刀或者一根旗槍在等着他。而張定邊和他周圍的袍澤們,隻要反複将手中兵器向前突刺,就能輕松地刺死任何一名對手。
這種毫無花巧的殺人方式,殘酷而又高效。甚至還帶着幾分驚心動魄的壯麗。張定邊與兩側的袍澤們不停地突刺,不停地突刺,速度快得宛若揮鐮割稻。
一排又一排敵軍,無論是故意沖上來攔路的,還是不小心擋在了他們身前的,都被迅速放翻,屍體挨着屍體,就像夏天田野裏的稻捆。
張定邊很快就沒有功夫再胡思亂想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雙臂和雙腿上。雙臂與兩側袍澤們的雙臂同時向前劈刺,雙腳與周圍袍澤們的雙腳,努力保持着同樣的步幅,同樣的節拍。這種戰鬥方式,絲毫顯示不出他的身手,也遠不及單人獨騎,立馬橫刀來得酣暢。但這種作戰方式,卻别有一番魅力。讓他不知不覺間沉醉于其中,與周圍的袍澤們一道,變成一條巨龍的牙齒和四爪,每一次揮動,都令對手屍橫遍地。
一隊敵軍被殺散,然後又是一隊。一夥敵軍死于非命,然後又是一夥。張定邊不停地突刺,突刺,突刺,不知道自己究竟捅死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沖到哪裏才算結束。手中的旗槍越來越輕,槍杆上的旗面兒稀裏糊塗就變成了爛布條兒,他卻依舊沒将腳步停下來,依舊在尋找新的敵人,然後跟周圍袍澤們一道沖過去,将敵人刺成篩子,送回老家。
忽然間,他的前方再無攔路者,隻剩下了一片驚恐的尖叫。張定邊驚愕地擡起頭,立刻看見在自己不遠處,有名身穿金甲的苗軍大将,在一群親信的簇擁下,狼奔豚突。
“弟兄們,跟我來!殺楊完者”左側的張五大喝一聲,揮舞着光秃秃的旗杆,指向金甲敵将。
“殺楊完者!”
“殺楊完者!”
......
無數聲音,在周圍轟然響應。
張定邊用力抖了一下破爛的旗面兒,快步追了上去。身體另外一側,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換了一名新的士官,長相與鄭姓士官截然不同,隻是頭頂上的紅纓同樣的顯眼。
一排排刺刀放平,跟在三零二四團二營的軍旗之後。跟在了衆多紅盔纓之後。
宛若巨龍張開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