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建德路白起嶺,數萬湖廣山民帶着狗頭面具,對月而拜。
數點暗黃色的篝火,在山巅跳起,宛若天空中的星星,彼此之間遙遙地練成了一長串。悠長而又低沉号角聲,緊跟篝火的跳動在山嶺間回蕩,“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像祖先們的靈魂在呼喚,撫慰着山坡上那一顆顆不安的心髒。
仿佛受到号角聲的指引,金黃色的月光從半空中灑下來,照亮山民們**的上身,還有腰間懸挂的各色骨頭飾物。有的骨頭已經年代久遠,表面被磨成一層暗黑色,很難分得清其部位和來源,有的骨頭飾物,卻閃爍着刺目的慘白,邊緣處,隐隐還泛着殷紅。
血肉腐爛後的氣味,當然不會太美妙。然而山民們卻不覺得白色骨頭飾物上散發出來的味道有何怪異。在山坡上各級祭祀的帶領下,他們不斷對着月光頂禮膜拜。腰間的飾物也随着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彼此相撞,“嘩啦啦,嘩啦啦”地響個不停。
忽然間,坐在最高處火堆旁的大祭司睜開了眼睛,将手中拐杖向着不遠處的密林戟指。周圍所有牛角号,便在這一瞬間換了另外一種急促旋律,“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所有山民都跳了起來,一邊叫喊着,一邊模仿出各色野獸的動作。或者爲巨熊,或者爲野狼,或者爲花豹、老虎以及别的捕食者,沖着密林張牙舞爪。
幾名被推選出來最強壯的山民,擡着一頭渾身漆黑的水牛快步沖上。在對着密林的一處石台前,雙膝跪倒。一位頭上粘着無數羽毛,頸部挂着上百顆野獸牙齒的長者,則快步從大祭司身畔急沖而至,守中利刃猛地向前一捅,就在壯漢們的肩膀上,戳破了水牛的心髒。
“哞——”垂死的水牛發出一聲極爲短促的**。旋即,四蹄抽搐,熱血順着刀口噴湧而出。擡着水牛的壯漢們,則完全憑借自身力氣,控制住水牛的掙紮。将刀口始終對準頭頂上的圓月。
刹那間,噴湧的血柱與金黃色的圓月一道,于山野間勾畫出一幅極爲詭異的畫面。山風乍起,将半空中的血柱吹得搖搖晃晃,四下飛濺。猩紅色的血霧染紅了月光,染紅了天空,染紅了周圍每一雙迷茫的眼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号角聲再度變得悠長而右蒼涼,山民們對着圓月拜下去,再拜,再拜,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無比的虔誠。
大祭司在号角聲中,緩緩走向已經氣絕的水牛。拿起另外一把尖刀,割開水牛的肚子,掏出裏邊的内髒,念念有詞。半晌之後,他猛地将頭擡起,沖着夜空喊出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咒語,“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
“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周圍的其他各級祭司們,同時高聲唱和。舉着各類骨器,在火堆旁翩翩起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短促的鼓聲炸起,“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單調的鑼聲相和。然後則是号角聲,踏歌聲,吟唱聲,以及山間夜風吹過密林時發出來的共鳴。
所有山民,都像喝醉了一般,随着聲音扭動身體,晃動腦袋,手舞足蹈。刹那間,忘記了山間的潮氣,忘記了故鄉的模樣,忘記了一路行來失去的兄弟袍澤,忘記了原本該記住的一切一切,眼睛裏,隻剩下了血一樣紅。
他們原本居住于湘西大山中,與周圍各族很少往來。但是四年前蒙元朝廷的一紙诏令,卻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他們原本漁獵爲生,根本不知道戰争爲何物。但是飛山寨的土司楊正衡的振臂一呼,卻讓他們拿起了各式各樣的武器,從此永遠告别了自己的故鄉。
他們原本不屬于一個山頭,彼此之間也從沒認爲是同族。但蒙元官府的數車綢緞,卻讓他們從此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苗軍”。
那些官老爺們,沒功夫分辨苗人、僚人、僮人、洞徭、吳蠻和黑齒,統統給他們安了一個名字,諸苗。然後就讓族長、祭司們,帶着他們追随于飛山土司楊正衡父子身後,殺出了群山。
從山區殺到平地,從平地再殺入武昌城。然後再随着楊家父子,轉戰千裏。死掉一批,再從故鄉的群山中征募一批。征募一批,再死掉一批,然後再征募一批......
數年來,“諸苗”們用自己的鮮血,澆滅了江南一處處反抗之火,也用自己的鮮血,染紅楊家父子身上的錦袍。
飛山蠻大土司楊正衡官居湖廣行省右丞後,“光榮”戰死。其子楊通貫被朝廷賜名爲楊完者,從義兵千戶,到湖廣湖廣宣慰司副都元帥,到浙西宣慰使、骠騎将軍,江浙行省右丞,官職如天空中滿月一樣迅速高升。而諸苗們爲此付出的代價則是,六萬餘青壯戰死,一萬餘青壯不知所蹤,還有三千多青壯瞎眼缺胳膊斷腿兒,在山間靠着野菜和野果苦捱餘生。
但是,族長、寨主、洞主和祭司們,卻說這是神明的指示。隻有追随着楊土司父子,打敗山外所有的敵人,神明才會繼續保佑他們,讓田地裏的谷物順利生長,讓山間母獸順利孕育小獸,讓各山各寨能繼續繁衍生息。否則,神明就會降罪,讓天落野火,地出黑水,妖魔鬼怪行走于山間,将所有寨子碾爲平地。
“諸苗們”從沒違背過族長和祭司的意思,他們隻能掩埋掉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夥伴,從敵人的屍體上拔出刀,從血泊中撿起弓箭,繼續跟在楊氏父子身後東奔西走。從武昌殺到安慶,從安慶殺到信州,從信州殺到衢州,然後再由衢州殺入建德。
建德多山,地形像極了他們的故鄉。建德的星空低矮,月光明亮,也像極了他們的故鄉。隻是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他們在常年征戰中,學會了從屍體上搜撿财物。他們在常年征戰中,學會了從百姓家強征吃食。他們無師自通,學會了互相欺騙,互相背叛,互相猜疑。他們跟在楊家少主人楊完者身後,将所過之處,搶成了一片白地。然後嬉笑而去,不在乎身後那一雙雙絕望的目光。
他們的荷包越來越鼓,但靈魂越來越沉重。他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掉,也不知道眼前的日子,何時才到盡頭?!
他們每天都焦躁不安,恨不得用同伴的血來澆滅心中的怒火。他們從紅巾軍的屍體上剝出完整的骨頭,做成各式各樣的飾物和法器,卻無法趕走身後的冤魂,讓自己得一夕之安甯。
隻有在滿月到來的那天,他們才能讓自己暫時平靜下來。這一天,各寨各洞的祭司,還有朝廷給他們指定的大祭司,會舉行盛大的拜月祭奠,向祖先們奉上犧牲,向諸神獻上寶物,換取祖先和諸神對他們的庇護。
當如水月光灑在他們**的胸膛上之時,每一名“諸苗”,都覺得自己好像被洗幹淨一般,從身體到靈魂都變得輕松。然後,第二天早晨,他們再撿起刀,跟着族長和祭司們,追随着楊土司的戰旗,撲向下一個目标。
“阿哥,這一仗打完過後,咱們就可以回家了麽?”瘋狂的儀式結束後許久,在山腳下某處陰影裏,響起了一個孱弱的聲音。
“應該可以了吧,聽孔松麻線說,打赢了這仗,楊土司就能升任萬山之王。他都做了萬山之王了,怎麽可能不回去看看!”被稱作“阿哥”的十夫長孟丹睜開眼睛,用身邊族人們能聽懂的方式,低聲撫慰。
萬山之王,是他随口編纂出來的。事實上,按照孔松麻線的說法,應該是湖廣平章政事。但孟丹不覺得正事歪事有什麽可幹的,僚人屬于大山,故鄉那數不清的山頭,才是無價之寶。至于平原和城市,那是漢人和蒙古人的地方,僚人既住不習慣,也不知道如何去适應。
“孔松麻線的說法,未必做得準。他還不得聽馮南小鑼的!”夜幕中,另外一個蒼老聲音幽幽地響起,聽在人耳朵裏格外沮喪。
其餘的諸苗,們聞聽,立刻紛紛出言反駁,“阿達,你說什麽呢?孔松麻線可不是一般的麻線,他會說漢人的話,還給張軍師擡過滑竿!”
“就是,他能在張軍師身邊走動,聽到的東西,肯定比咱們多!”
“可不是麽,張軍師懂得占蔔,用龜殼就能算出敵軍的位置來!”
.....
小鑼、麻線、阿哥,是軍中的掌權者。相當于官府那邊的千戶、百戶和十夫長。而軍師,在“諸苗”們的母語裏,卻跟漢語是一樣的意思。
據傳很久以前,有一個睿智的軍師叫諸葛,他打敗了群山之王,沒有給大山帶來毀滅,卻給山民們帶來了麥種和鋤頭。所以軍師在山民們眼裏,就是僅次于大土司和大祭司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擁有無上權威。
他們現在的軍師叫張昱,據說是個絕世智者。不久以前,大夥将數萬紅巾軍騙進樹林中活活燒死的妙計,就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很多新兵都覺得此人已經得了諸葛軍師的真傳,無所不能。說出來的話當然也肯定可以兌現。(注1)
然而,在老兵阿達眼裏,自家軍師的權威,卻打了極大的折扣。隻見他用力伸了個懶腰,撇着嘴悻然補充道:“軍師,那姓張的漢人也配?!在武昌城外,大土司下令将他們的同族全都活埋的時候,他在旁邊看得可是比任何人都要開心!這種連自家祖宗是誰都不認得的玩意兒,說出來的話有多少信用?還不跟屁一般,放過就忘?”(注2)
注1:張昱,元末大才子。苗軍首領楊完者聞其名,聘請其爲幕僚。苗軍軍紀敗壞,所過之處,對地方禍害“比紅巾尤甚”。“苗蠻素犷悍,日事殺掠,莫能治”;“苗軍素無紀律,肆爲抄掠,所過蕩然無遺”;嘉興城經楊完者苗軍之亂後,“城中燔毀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但張大才子對此皆視而不見。并且每每作詩,讴歌楊完者的蓋世武功。楊完者敗亡後,張昱歸隐。朱元璋征召其出山,他嫌朱元璋出身寒微,婉拒。朱元璋見他年老,,随口說了句:“可閑矣!”便厚賜遣還。張昱此後便自号可閑老人,打這朱元璋的“口谕”,四處招搖。 高壽八十三歲無疾而終。
注2:苗軍不止是苗族,元朝官府對征召而來的各族山民,都稱爲苗軍。其中楊完者這一支戰鬥力和破壞力都最爲強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