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是誰剛才喊得那麽大聲?”初秋的陽光下,朱重九一邊搓着手中稻粒兒,一邊饒有性緻的詢問。
揚州路戶科知事楊原吉趕緊快走幾步,湊上前,陪着笑臉回應,“啓禀都督,是韓老六。那厮雖然平素有些稀裏糊塗,卻是個有良心的。關鍵時刻總能靠得住!”
“你也是老左軍的人?你把我要來戶科的事情告訴他了?”朱重九聞聽,立刻輕輕皺眉。手裏的稻谷像金沙一般,緩緩漏在了一個收夏糧專中的芭鬥當中。
“都督,小人冤枉!”楊元吉聞聽,立刻吓白了臉,舉着右手高聲自辯,“小人的确是老左軍出來的,但小人當年在蘇老大人麾下做管錢糧的帳房,平素跟韓老六他們這些參軍根本沒機會來往!小人,小人可以對天發誓,跟韓老六沒任何交情!小人,小人今天早晨得知您要過來後,就沒機會再出大門,更沒機會将消息洩漏給外人!”
“嗯?”朱重九聞聽,又輕輕皺了下眉,将責問的目光迅速轉向了緊跟在自己身側的徐洪三。
“都督勿怪,末将也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訓,所以才多采取了一些防備措施!”徐洪三立刻敬了個軍禮,低聲解釋。随即,又快速朝着周圍的揚州路戶科官吏敬禮,“若有得罪之處,徐某這廂先賠罪了。過後無論諸位是打是罰,徐某都認!”
“徐将軍多慮了!”
“徐将軍應該的。主公乃萬金之軀,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有閃失!”
“不過是在屋子裏閑坐了片刻,我等求之不得。真的當不起徐将軍如此客氣!”
“前車之鑒未遠,徐将軍多.....”
衆戶科官吏又被吓了一大跳,紛紛側開身,然後亂紛紛地以軍禮和民禮相還。
無論按照官職品級,還是按照跟朱重九之間的距離遠近,徐洪三都比他們高出太多。所以哪個敢因爲被勒令在屋子裏多蹲了一會兒而抱怨?況且自家主公上回遇刺,就是因爲提前被刺客得知了具體行程的緣故。那段末日來臨般的記憶,至今曆曆在目。所以大夥與其在出了事情之後個個急得如喪考妣,甯願提前謹慎一點兒省掉麻煩。
朱重九見狀,也不好再過多責備徐洪三。想了想,對着楊元吉笑着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剛才的話就真的冤枉你了。抱歉,我本不該如此多疑!”
說着話,也主動給楊元吉敬了個軍禮。頓時,把個揚州路戶科知事楊元吉吓得兩腿一哆嗦,“噗通”一聲就栽到了糧包垛上。嘴唇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濡嗫了好半晌,才帶着幾分哭腔說道:“都,都督。小人,小人不冤枉!一點兒都不冤枉。小人剛才,剛才雖然沒給韓老六通風報信。可,可是真的曾經存心想替他說好話來着。他去年被降職,的确是咎由自取。但,但他卻跟小人一樣,早就把性命賣給都督。雖,雖九死而無悔!”
“好了,我知道了,你們都是好樣的!”朱重九最見不得人哭,笑着伸出一隻胳膊,将楊元吉用力扯了起來。“不要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既然是從老左軍出來的,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别人動不動就下跪!”
“小人,小人剛才沒跪。是,是趴,趴在了那兒!”楊元吉不敢違抗,順着手上傳過來的拉力快速爬起,頂着一臉鼻涕眼淚低聲自辯。“小人,小人知道都督不待見這個,所以,所以小人剛才膝蓋就沒着,沒碰到糧包!”
“你小子啊?”朱重九笑着搖頭。這個楊元吉一看就是個曾經在蒙元地方官場上打過滾兒的積年老吏,油滑、膽小、謹慎,但是同時又特别擅長把握機會。隻是才能與其他各方面恐怕有一些短闆,否則也不會以老左軍倉庫帳房的資曆,熬到現在才是個地方上的戶科知事。
但是在具體用人方面,他也不想對政務院做太仔細的幹涉。因此想了想,又笑着補充,“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們都是好樣的,做事都很用心。咱們淮揚如今正在大步向上走,隻要努力跟得上隊伍者,将來前途絕對不止于此。這點,朱某不說,想必爾等平時也能感覺得到!”
“多謝主公盛贊!我等必竭盡全力!”楊元吉立刻退開數步,與自己麾下的屬吏們一道,按照今早聽聞主公要來視察的消息之後偷偷排練過的套路,齊聲表态。
“好!大夥都不必客氣!”朱重九笑着點頭,然後将左手心裏最後了幾顆稻粒湊到一起,緩緩丢進芭鬥。“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今天到這裏來,主要就是看看夏糧入庫的情況。看到門**糧食的農夫排起了長隊,看着你們做事都有條不紊,我自己心裏就立刻安生了許多!”
“主公放心,此乃臣等份内之事,絕對不敢怠慢絲毫!”衆揚州路戶科的官吏們,又躬下身軀,齊聲表态。
朱重九又笑着點點頭,目光從芭鬥中的稻粒上掃過,然後信步走向下一排靠近後門的臨時周轉倉庫。
兵科的後門,正對着的是一條與運河相連的小河。爲了運輸方面,戶科很自然地就在後門所對的河畔修了一座簡易碼頭。大批基層差役根本不知道今天會有“大人物”要來,正在指揮着臨時招募的力工們用獨輪車,将成袋成袋的稻谷,朝碼頭旁停靠的貨船上運送。
徐洪三輕輕丢了個眼色,周圍立刻有化妝成尋常差役的親衛,快速走過去,與碼頭上正在幹活的差役們混在了一起。并且悄無聲息地在碼頭與後門之間排出了一道隔離牆,避免任何人突然暴起發難。
朱重九見了,心中立刻就湧起了一絲疲憊。歎了口氣,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對這楊元吉問道:“那邊倉庫裏裝得也是夏糧麽?準備運到哪裏去?怎麽看起來袋子的顔色與這邊明顯不同!”
“那不是夏糧,是戶局委托沈家從專程南洋購買回來的占城稻谷。原本想留着做種子的,但是後來發現集慶路那邊早就有了引種,并且繁衍數代之後比占城稻更适合淮揚的天氣。所以戶科今年收了夏糧之後,就準備明年讓各地都改種集慶稻種,把庫存占城稻種全都送去江邊磨坊,脫了殼做軍糧!”楊元吉非常有眼色地追趕上來,小心翼翼地解釋。
“差别大麽?”朱重九困惑地皺了下眉頭,非常耐心地詢問。
對于稼穑諸事,他乃十足的外行。但好歹另一個靈魂所攜帶的信息量足夠豐富,不用太仔細琢磨,就明白長江流域的氣溫遠遠低于越南老撾一帶,所以稻谷引進過來之後,難免會存在适應性問題。
果然,楊元吉給出的答案,和他想像的相差無幾。“主公英明,區别肯定有一些。占城那邊來的稻谷,顆粒略比集慶稻大,也略比集慶稻齊整。但占城稻插播之後,會死掉一部分秧苗。而集慶那邊運過來的稻種,就不會出現這類的問題。所以仔細核算下來,咱們淮揚百姓還是種集慶稻更好!”
“集慶稻在春天時比占城稻可以早插半個月的秧,收完了第一季之後,農夫們可以不慌不忙地插第二季。不像占城稻,萬一耽擱了幾天,節氣就過去了。再插秧就很難保證收成!”另外一名戶科副知事夏柳松也追了上來,笑着補充。
“原來還有這麽多門道在裏邊!怪不得人們都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朱重九聞聽,又嘉許地點頭。然後再仔細斟酌了一下,終究還是緩步走到了後門口,俯身在地上撿起數粒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稻谷,舉在眼前慢慢觀瞧。
的确比剛才他把玩過的另外一批稻谷飽滿,稻殼的顔色也更有光澤。但是傳進鼻孔裏的氣味卻要略差一些,好像在隐約宣示着此物與當地品種的不同。
“糧食裝船之後,戶科會有專人負責打掃地上的遺漏。重新篩幹淨後,顆粒歸倉!”楊元吉眼巴巴地跟過來,小聲解釋 。
“嗯!”朱重九笑了笑,姑且聽之。顆粒歸倉的承諾,在另一個時空都糧食運輸過程中都做不到,更何況在眼前?光憑着簡單的掃帚和簸箕?但對于這種事情,他也沒必要過于嚴苛。畢竟從今天親眼看到和聽到的情況來判斷,揚州路戶科的日常運作非常流暢,幾個官吏做事也極爲用心。
想到官吏的素質,他的思維又開始迅速跳躍,“最近運河上過往的糧船多麽?咱們淮揚糧價下來了,有沒有人就地收購糧食往北邊賣?”
“這個?這個.....,主公勿怪,且容,且容屬下仔細想想。”楊元吉的思路跟不上朱重九的節奏,遲疑了半晌,才用非常不自信的語氣給出了答案,“運河上過往的糧船明顯比往年多。至少,至少多出了三成。但,但從咱們淮揚收糧的商販卻沒幾個。第一,咱們當地的商販都有的是生意好做,看不上倒賣糧食那點兒辛苦錢。第二,咱們淮揚的糧價雖然比往年低了一大截,但是還遠高于江南。所以從咱們淮揚收購糧食很不合算,再往南一些,去張士誠那邊才好!反正都走水路,往返加在一起也差不了半個月的日程!”
“主公,需要設卡把糧船截下來麽?卑職聽說今年北邊很多地方都鬧旱災,麥子收成非常差。”副知事夏柳松的反應速度,略高于楊元吉。緊跟着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詢問。
“不用!”朱重九想都不想,迅速搖頭。随即,回過頭,大步流星走向正在院子内不遠處對着糧食發呆的劉基,用隻有雙方才能聽清楚的聲音吩咐,“回頭派人給沈家和船幫撮合一下,讓沈家運幾批占城稻,交給船幫販往大都。聽說北方夏糧收成不好,咱們好歹也替老朋友哈麻分一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