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長眼睛的東西,該死!”沒等陳亮反駁,臨時被抽調來擔任護衛頭目的親兵百夫長的海森已經揚起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
“别打,别打。老夫不怪他,真的不怪他!”參軍陳亮見狀,趕緊出聲阻攔。
然而,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其他丞相府的家丁們,愈發忍無可忍,全都沖了上去,舉起馬鞭,朝着倒黴的輔兵劈頭蓋臉亂抽。一邊抽,一邊還大聲教訓道:“不長眼睛的東西,陳參軍您可以不怪你。但老子卻卻必須收拾你。你敢對陳參軍咆哮,就是對我家丞相吐吐沫。老子今天不打殘廢了你,對不起我家丞相大人的恩典!”
他們罵的是牧羊輔兵,參軍陳亮卻如同自己挨了罵一般,灰頭土臉地勸說,“各位,各位兄弟,聽,聽我一言!丞相臨來之前,曾經,曾經.....”
他的話,被吞沒在一片嚣張的叫嚷聲中,“打,打死他,打死這個沒長眼睛的!”
“打,狠狠地打。”
“哎呀,你他娘的小心一點兒。抽到老子頭上了!”
.....
盡管臨行前曾經被管家一再囑咐要收斂,盡管所保護的對象是一名在相府根本沒多高地位的漢人幕僚。但一衆相府家丁卻堅決不肯繼續忍氣吞聲,很快,就将連話都說不利索的牧羊輔兵從馬背上抽下來,抽得滿地打滾兒。
他們也是别人的奴才不假,可他們的主人是當朝丞相哈麻。如果臨行前不是被勒令不準沿途招搖,這一路上,就連那些地方常駐的千戶、百戶都得主動出門十裏相迎,臨别前再送上份足夠豐厚的程儀以表對當朝宰相的尊敬。而腳下這個區區牧羊奴,居然敢對着大夥粗聲大氣,這不是自己想找死,又是在幹什麽?!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周圍其他牧羊輔兵忽然見到自己的夥伴被一群陌生人從馬背上打落于地,一邊疾馳過來救援,一邊奮力吹響了手中号角。
“吹你個鳥毛,噪呱!”家丁們則罵罵咧咧迎上去,與對方戰做一團。
轉眼間,整個濰水河西岸,就全都熱鬧了起來,連綿的号角聲響徹雲霄。很快,在号角聲的背後,又隐隐傳來了風雷之聲,“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震得腳下的大地也跟着微微顫抖。
“咩,咩,咩咩——!”正在低頭吃草的羊群受了驚吓,雪崩般逃散。負責看護羊群的狗兒,則狂吠着奔跑追趕,“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咩,咩,咩咩——!”,“打,打死他不長眼的。娘咧——!”刹那間,狗叫聲,人喊聲攪在了一起,響成了一片。把個參軍陳亮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團團轉着圈子,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就在此刻,不遠處,忽然響起了三聲号炮。“轟!轟!轟!”,一聲比一聲更近,一聲比一聲嘹亮。緊跟着,從一簇并未見得如何寬闊的樹林後,繞出了三千多鐵騎。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桃紅色戰馬,極其高大神駿,馬背上,則坐端着一個銀盔銀甲的将軍,戰刀遙遙指向陳亮的鼻尖兒,“呔,哪裏來的狂徒,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撒野!”
“速速下馬就縛,我家大帥饒爾等不死!”仿佛事先操練過無數遍一般,銀甲将軍身後的親兵們,扯開嗓子齊聲高呼。
“雪雪将軍,雪雪将軍,不要誤會,是我,是哈麻丞相派我過來的!”參軍陳亮一看這個陣仗,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正主兒來了。慌忙跳下坐騎,将哈麻給的信物高高地舉過頭頂,“小人陳亮,拜見雪雪将軍!”
“小人海森、阿魯丁、賽季拉祜.....”衆家丁見引來的大軍,也不敢繼續造次。放棄各自的虐待對象,跳下坐騎,紛紛跪倒于地。
“嗯?”馬蹄聲太大,雪雪根本聽不清對面在說什麽。但從陳亮等人的動作上判斷,來者可能不是敵人。于是乎更加精神百倍,策動桃紅色的汗血寶馬,急沖數百步。堪堪已經踩到了陳亮的頭頂,才猛地一拉坐騎缰繩,“籲——!”
“籲——!”他身後,也是一片嚣張的喝令聲。兩百餘名騎着栗色大食寶馬的親随,齊齊拉緊缰繩,在翠綠色的曠野裏,排成了一條筆直的橫線。
不用再往遠處看,光是這兩百名親兵的做派,就讓陳亮佩服得五體投地。“呯、呯、呯”他用力在草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再度将信物高高地舉過頭頂。“小人陳亮,乃相府參軍,今日奉丞相大人的命令,前來探望将軍!”
“你是?”雪雪微微愣了愣神,目光順着信物快速向下,“哈哈,我想起來了,你是大哥的筆且齊!我說誰敢打到老子頭上來呢,原來是大哥的爪牙!這事鬧的,老子吃了虧都沒地方說理去!”(注1)
“小人馭下無方,請雪雪将軍責罰!”百夫長海森唯恐自己被落下,向前快速爬了幾步,與陳亮并肩謝罪。
“你,紅胡子?大哥居然把你也給派來了?”雪雪的目光迅速掃過他的面孔,又是微微一愣。記憶中,這個來自極西之地的親兵頭目,甚得自家哥哥的信任,幾乎出門就必然令其貼身跟随。這一次,居然爲了保護一個小小的書吏,把他也給派了過來。
“是小人,是小人!”親兵隊長海森沒想到雪雪居然還能記得自己,興高采烈地繼續向前爬行,“小人是何等的榮幸,居然能再度見到将軍大人您。小人家裏.....”
“行了,你别拍馬屁了。”雪雪身邊,從來不缺擅長阿谀奉承之輩,怎麽可能聽得進去一個“化外蠻夷”的粗糙奉承。皺了皺眉頭,揮鞭打斷。
“是!小人,小人不是拍馬屁。小人隻是高興,高興。嘿嘿,嘿嘿!”親兵隊長海森讪讪地跪直身體,滿臉堆笑。
“起來吧,你們兩個!”雪雪輕輕揮了下馬鞭,皺着眉頭叮囑。随即,沖着身後一名身披千夫長錦袍的人吩咐,“寶音,你去看看那幫牧奴被打死沒有?沒有的話,就讓他們趕緊滾起來去收攏羊群。一幫子廢物點心,盡給老子丢人!”
“遵令!”那名年齡看上去與雪雪差不多的千夫長大聲回應,然後回頭點起了幾名親信,一道策動坐騎,朝着先前被相府家丁們打到馬下的一衆輔兵馳去。
“小人,小人先前不知道他們是自家奴才。小人....”參軍陳亮見狀,少不得又要拱手賠罪。然而雪雪卻又揮了下馬鞭,滿不在乎地打斷:“打就打了,這種蠢貨,從塞外那邊,一吊錢可以買來一窩兒,沒必要太放在心上!”
“是,多謝将軍大人寬宏!”陳亮聞聽,心中登時一松,拱起手,再度低聲道謝。
“你這人也忒啰嗦!”雪雪根本沒功夫跟他弄這些繁文缛節,皺了下眉頭,低聲呵斥。“别婆婆媽媽了,信呢,趕緊拿出來給我看!”
“啓禀将軍,是口信!”陳亮心裏沒來由打了個哆嗦,四下看了看,非常警惕地提醒。
“口信?大哥真是閑的沒事情幹了,如此大張旗鼓,卻隻爲了送個口信!”雪雪聞聽,眉頭又是微微一皺,低聲抱怨。
“雪雪将軍.....”見到對方反應如此愚鈍,陳亮忍不住低聲提醒,“丞相大人的意思是,他的話隻能轉給您一個人聽!”
“由你?一個漢人筆且齊?”雪雪低頭掃了他一眼,眉頭皺得更緊。“誰知道你轉的,是不是他的本意?”
這話,問得可是道理十足。一時間,居然令陳亮無言以對。口信這東西,的确可以保證把柄不會落到第四個人手中。可充當傳達者要是不被當事雙方信任,又怎麽可能保證口信的真實?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卻又看見雪雪用力拍了一下自己頭上那頂鑲嵌滿了各色冰翠的的銀盔,大笑着說道:“哈哈,我可真是傻了。大哥他爲什麽派海森保護你,不是就想跟我說,你比海森,你跟海森一樣可以信任麽?上馬,上馬。你這就跟我回軍營去,咱們倆關起門來,慢慢細聊!”
“卑職遵命!”參軍陳亮終于松了一口氣,躬身行禮。然後飛身跳上坐騎。被雪雪麾下的兩百名親兵團團簇擁着,弛向曠野的盡頭。
一路上,依舊很少見到人煙。入眼的,全是大塊大塊的牧場。有的地方放養了成千上萬的綿羊,有的地方,卻專門空出來長草。一隊隊衣衫褴褛的輔兵或者牧奴們,則揮動鐮刀,将齊膝高的牧草割倒,然後熟練地打成一人多高的卷子,堆在露天中等待風幹。遠遠望去,一排排整齊的草卷就像碧海中的亭台樓閣,随着草波的起伏忽隐忽現,蔚爲壯觀。
“怎麽樣,老夫将這地方收拾得不錯吧?”雪雪的年紀還不到三十,卻也自稱起了老夫,“老夫敢說,連大都旁邊的皇莊,都沒老夫收拾得好。”
“這....?”參軍陳亮看不懂那鱗次節比的草捆子,除了養羊之外,還有什麽其他高深用途。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回應。“将軍恕罪,卑職是漢人,不通畜牧之事。但将軍能在戰場上養起這麽多羊來,想必也花費了不少心血!”
“那是當然,這羊,可都是老夫托人專門從遼東買回來的良種!”雪雪絲毫不懂得謙虛,立刻高高地揚起頭顱。“這地方原來的羊,根本不産毛。而遼東羊,每年卻能剪兩次毛。據說大食人那邊,還有一種細毛羊,專門爲産毛而生。每年能剪四次,加起來有十二三斤重。老夫已經給海商下了單子,向他們重金求購了。等到種羊運回來,再養上幾年,老夫就讓益都到濰州這一帶,全都都變成牧場。”
“牧場?将軍,您養那麽多羊,莫非就隻爲了剪毛?!”參軍陳亮聽得暈頭轉向,忍不住皺着眉頭詢問。
“當然了,你莫非不知道羊毛眼下都漲到什麽價了麽?”雪雪猛地挺了一下腰身,像看鄉巴佬一樣看着陳亮詢問。
“這.....?”陳亮雖然不是書呆子,可身爲相府的筆且齊,平素也沒時間去注意羊毛的具體價錢。愣愣地看着雪雪,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哎呀,我忘了,你們漢人講究的是讀書人命格高貴,不操心賤業!”雪雪卻也不爲難他,迅速晃了晃鑲滿冰翠的銀盔,笑着說道。“怪老夫,怪老夫。嗨,實話告訴你吧,這養羊呢,可比種地賺錢多了。你看看我身後這幫親兵,每人一套全身闆甲。你再看看他們身後的那些弟兄,每人至少能保證用鐵甲護住自己的前半身兒。如此敗家的裝束,你在别的地方見得多麽?”
“啓禀将軍,即便的禁軍,如今也不會裝扮的如此,如此齊整!”陳亮拱了拱手,實話實說。這兩年朝廷上下用度非常節省,很少給大都城内的禁軍添置什麽新武備。而産自淮揚的全身闆甲和半身胸甲,更是因爲高昂不下的價格,隻會由将領們自行出錢置辦,朝廷絕對不會拿不出這麽大一筆錢來,一購就是上千套。
“這些,都是老夫和軍中諸将率領輔兵墾荒放牧所得。”雪雪是個标準的二世祖,心中早就把陳亮當成了自己人,所以也不瞞着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剛打過仗的地方,百姓能跑得動的早就跑光了,指望他們土裏刨食,怎麽可能養得起老夫麾下的弟兄?所以還不如直接将地給圈了,專門養羊。然後不管是賣給大都來的商販,還是賣給淮揚來得商販,價錢都好得很。”
“這個.....?”參軍陳亮聞聽,心中忍不住激靈靈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冷戰。怪不得過了益都之後,沿途看到的村落就越來越少,百姓也越來越稀疏。原來雪雪等人,鐵了心要将這一帶全都變成牧場。而所謂百姓跑光了,恐怕也就是一個說辭。隻要蒙古兵策動着戰馬到别人家門前來回馳騁幾趟,有誰還敢大着膽子繼續留下來種地?
“你在大都附近,平素根本見不到這麽大的牧場吧!”見參軍陳亮被眼前的壯觀景象驚得兩眼發直,雪雪愈發志得意滿。“實話告訴你吧,非但老夫在養羊,從真定府往南,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沒土地閑着。要不然,你以爲,桑幹水兩岸那麽多織機,都是用來紡棉花的麽?這年頭,紡紗織布,哪有紡羊毛織料子來錢快?你也就是來早了,等明年開了春兒,老夫至少還能再派人圈出五十萬畝草場來。要是再能買到足夠的大食細毛羊,用不了五年,老夫麾下所有戰兵,就能全都披上胸甲!到那時,老夫倒是要看看,脫脫麾下的那些餘孽,還敢不敢再于皇上面前 ,嚼我們兄弟的舌頭根子!”
注1:筆且齊,古代蒙古語,寫字人。《元史語解》卷八職官門:“筆且齊,寫字人也。”。滿語中的巴克什,筆貼式,也是源自此詞。
注2:從第二十八章開始,章節順序沒錯,但編号有誤。今天發現後重新修訂了一下。特此向大夥說明。
注3:怪圈中,被處死的七名儒生爲,劉谌。伯l顔守中、鄭玉、王翰、姚潤、王谟、李祁。前文将李祁寫成了王逢,特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