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參軍陳亮愣愣地站在門口,兩眼發直,手足無措。
大元朝的國庫,居然曾經空虛到如此地步。三萬四千五百貫,放在民間,也許是巨富之資,放在一個國家的官庫當中......,怪不得脫脫兵敗後,朝廷居然就默認了朱屠戶對淮揚的占據!連蒙古和探馬赤軍的開拔費都付不出了,這仗還怎麽繼續打?
但下一個瞬間,他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雙腿和身體顫抖得猶如篩糠。
哈麻瘋了,他居然把大元朝的機密,順口就說給了自己這個小參軍聽。漢官不得參與軍機,此乃朝廷祖制。即便地位高如中書左丞韓元善,恐怕都不清楚大院的國庫裏頭到底還有多少錢糧。而陳某,陳某不過是丞相府的一個小抄手,天可憐見,陳某剛才幹什麽要回過頭來多那一句嘴?
正後悔得恨不得以頭跄地之時,卻又見哈麻慘然一笑,繼續大聲補充道:“你以爲這滿朝文武,個個都忠字當頭麽?狗屁,那是做戲給人看的,滿朝文武,包括老夫在内,全都是戲子!倒是你們漢人有句俗話說得實在,千裏做官,隻爲吃穿。大夥所圖的,不過是官位,俸祿,以及由官位帶來的那點兒額外好處罷了!至于國事如何,天塌下來自然有高個子頂着,與他們何幹?當年就因爲這麽個道理,大夥一看再打下去,朝廷就隻能發交鈔當俸祿了,所以齊心協力做掉了脫脫。嘿嘿,恐怕脫脫到死,都沒弄明白他到底錯在了哪裏!”
“丞相....!”陳亮又低低的喊了一聲,提醒對方注意不要過于坦率。有些事情,原本不該他這個級别的人知道。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不願意因爲知道的事情太多,哪天睡夢中就做了糊塗鬼。
“你怕了,是麽?”哈麻撇着嘴掃了他一眼,繼續大呼小叫,“實話告訴你吧,老夫心裏也怕得很。當年若是能打垮淮揚,則是脫脫一個人的功勞,但戰事久拖不決,卻得讓文武百官都少收幾百貫。憑什麽啊?所以老夫動手時,就像推土牆一樣,輕松地把脫脫給推倒了?沒辦法,老夫的幫手多啊。滿朝文武,除了跟脫脫一根繩的那幾個螞蚱,其餘全都恨死他了!哈哈哈哈....”
一邊笑,他一邊用衣袖抹淚。平素飛揚跋扈的面孔上,此刻居然寫滿了憤懑和憂傷。
“丞相,丞相太累了。卑職,卑職告退!”聽對方越說越真實,越說涉及到的秘密越深。參軍陳亮不敢再耽擱。趁着哈麻停下來換氣的時候,大聲祈求,“卑職今晚就走,連夜去見雪雪大人。丞相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情,卑職絕不敢耽擱!”
“忙什麽,站住!”哈麻卻是被憋得很了,或者說單純想要發洩一番。所以根本不願就此打住,向前追了幾步,如一頭病狼在俯視着無力逃命的獵物,“老夫已經跟你說了這麽多了,不在乎更多一些!你以爲老夫就不想做個一代名相麽,凡是到了這個位置上的,誰不想着流芳百世啊?老夫當初上位之時,國庫空的能跑耗子!老夫又是拉下臉皮來跟朱屠戶學着開作坊,做買賣,又是四處抓流民來大都附近屯墾。花了這麽長時間和力氣,好不容易才令國庫裏的存錢又上了百萬貫,好不容易才讓大都城裏邊糧食能夠自給自足。老夫,你說老夫容易麽?”
不需要對方回答,頓了頓,他又繼續大聲補充,“而察罕貼木兒他們明知道朱屠戶沒死,還鬥膽去跟淮安軍開戰,他們,他們這不是故意把老夫往火坑裏頭推麽?”
“丞相,丞相大人!”陳亮頂着一腦門子冷汗,努力将自己的身體縮進牆角,“您累了,該休息了!請,請準許卑職告退。”
“老夫不累,老夫今天精神得很。老夫既然用你,就給你交個實底兒。這些話,雪雪不會聽,聽了他也不懂。所以老夫必須交代給你!”哈麻根本不給陳亮逃避的機會,伸出手,用力搬住他的肩膀,“就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他們兩個義兵萬戶,比脫脫一根腳指頭都不如。當初朱屠戶羽翼未豐,脫脫用了大半年時間,都沒能奈何得了他。就憑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村夫,就能橫掃淮揚?!做夢吧!做夢都沒這麽美的事情!”
“可皇上偏偏就給他們兩個下旨了,并且是沒通過老夫的中旨。老夫這個丞相,從始至終,根本就不知情。嘿嘿,這戰火一旦蔓延開,肯定至少又得打上一整年。到那時候,老夫辛辛苦苦替朝廷攢下的這百十萬貫,肯定就得見了底兒。到那時候,滿朝文武一看又要發交鈔當俸祿了,就又該琢磨着換丞相喽!!”
“丞相,丞相多慮了。陛下,陛下一直對您信任有加!這次給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下中旨,有可能是小人作祟。以陛下之聖明,今後肯定能發現不妥當。然後就會疏遠那個小人!”實在想不出脫身之策,參軍陳亮隻好硬着頭皮安慰。
“陛下跟脫脫,還聯手鬥垮過伯顔呢!”哈麻擡起手,用力擦了一把眼角。“結果脫脫什麽下場,你也看到了。嘿嘿,臣子佞,陛下聖。打空了國庫,就換一個丞相。把丞相的家一抄,至少又能支撐三個月。你看着,如果這仗真打上一整年,下次就該抄老夫的家了。到那時,皇上保管連眉頭都不皺!”
“這.....”參軍陳亮不敢接茬,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自己變成一股煙,順着牆角飄出門外。
哈麻卻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何過分,又搖了搖頭,繼續嗤嗤慘笑,“抄了老夫的家,換個人來當丞相。然後過兩年看情況不對,再抄此人的家,再換一個丞相。呵呵,等滿朝文武誰都不敢當丞相了,咱這兒大元朝,也就差不多該完蛋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卑職,卑職不敢,不敢妄議朝政!!”參軍陳亮被逼得無路可逃,把心一橫,咬着牙拱手,“既然丞相看得如此清楚,何不激流勇退?卑職素聞,那朱屠戶向來講道理,抓到現役的大元将領都不誅殺,即便他将來真的得了天下,怎麽可能會爲難您一個告老還鄉的丞相?”
“激流勇退,哈哈,哈哈哈哈!”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般,哈麻仰起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夫,老夫說你膽小卻機靈,老夫,哈哈哈,老夫果然沒看錯你。但是,你以爲老夫現在退,宮裏那位能答應麽?滿朝文武能答應麽?甭說他們不答應,咱大元朝自立國以來,有過能活着告老的丞相麽?有麽?老夫如今占着這個位置,爾等和雪雪好歹還能多活幾天。老夫如果主動示弱,恐怕三日之内,老夫和爾等,就都得成爲别人口中的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