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夥,别亂踢。你娘已經夠辛苦了!”朱重九将臉貼在妻子的小腹處,感受着生命的脈動,内心世界瞬間被喜悅所充滿。
也許曆史的車輪最終還會依照慣性墜入原來的軌道,也許自己死後,華夏就要人亡政息。但自己和雙兒的孩子,肯定會過得比自己這一代人好,比自己這一代多出許多選擇。
如此,又怎麽能說自己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成效呢?改變原本就發生于毫末之間,明天的軌道,未必就等同于今天。
“郎君,你說,咱們的孩子該叫什麽名字?”祿雙兒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帶着一點點初爲人母的喜悅。
“如果男孩的話,就叫朱守華。如果女孩,就叫朱常樂!”朱重九想了想,大聲回應。
“守華還勉強說得過去,常樂算什麽?”以祿雙兒文學造詣,怎麽可能接受這麽随便的稱呼? 皺了皺眉頭,低聲嗔怪。
“那個....?”朱重九輕輕撓頭,一時間,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來。。
“郎君這輩家譜上該占什麽字?是重麽?那孩子們呢?”祿雙兒笑了笑,低聲提醒。
“家譜?”朱重九聞聽,更是一個頭倆個大。記憶裏,他隻知道朱老蔫叫朱八十一,連朱老蔫的父親叫什麽都不知道,怎麽會知道什麽家譜?
祿雙兒是何等的聰明,見到丈夫身體發僵,就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想了想,繼續柔聲說道,“要不,郎君自己定個家譜吧。咱們老朱家,就從你開始!免得将來開枝散葉後,幾代過去就亂了輩分!”
“那倒也不是不可以!”朱重九又笑,“可一時半會兒,我哪想得起來!要不,你做決定好了!”
“這種事情,怎麽能讓女人決定!”
“男女都一樣!你剛才不是還說想做武曌呢麽?”
“妾身隻是随口一說....”
.....
溫馨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正當夫妻兩個笑語盈盈地商量該給取個什麽名字之時,屋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跟着,年紀最長的芙蓉低聲請示:“老爺,夫人,晚飯好了,現在就端進來麽?”
“端進來吧!自家人,不必這麽正式!”朱重九笑着吩咐了一句,掙紮着試圖往起坐。
祿雙兒趕緊上前攙扶,卻又怕動了胎氣,不敢過分用力。朱重九又沖她笑了笑,雙臂按在床沿上,慢慢使勁兒。略顯笨重的身軀被一點點撐了起來,一點點與床闆撐成了一個直角。
“夫君又逞能!萬一再扯動傷口怎麽辦?”祿雙兒吓得臉色煞白,跺着腳抱怨。
“我跟你說過,剛才是意外。”朱重九将身體挪了挪,靠在媵妾們塞過來的枕頭上,笑着回應。
不光是爲了讓女人們安心,他現在,真的覺得自己體力恢複了許多。雖然剛剛接好的肋骨處,依舊有一陣陣悶痛傳來。但眼前的金星卻都不見了,頭腦也變得比剛才清醒。
“郎中說,最好不要動葷腥。所以面條素淡了些,還請夫君忍耐則個!”祿芙蓉最大的長處是會照顧人,沒有跟其他媵妾一道嘗試攙扶朱重九,而是盛了一碗冒着熱氣的湯面在手裏,一邊用勺子翻動着降溫,一邊柔聲解釋。
“哪個郎中,是色目郎中還是荊郎中?!”朱重九笑了笑,低聲詢問。
“是,是荊大夫!”祿芙蓉不明白丈夫的話裏包含着什麽深意,隻好如實回應,“那色目郎中說,要讓夫君每天喝兩大碗羊奶,吃一頓肉糜。蘇先生聽了,直接命人拿棍子把他給打了出去!”
“這老糊塗,又自作主張!”朱重九聞聽,笑着搖頭。
從現世角度,荊绛曉的建議,肯定更符合普通人的認知。但從後世營養學角度,色目郎中伊本的說法,無疑更爲恰當。
然而最難改變的,無疑是人們的習慣思維。雖然聽得出來,自家丈夫并不贊同荊大夫的觀點。祿芙蓉卻依舊一邊耐心地将勺子上的湯面吹涼,一邊低聲勸說道:“蘇先生怎麽是糊塗呢?這傷筋動骨,最忌諱吃一些發物。羊奶裏頭的火氣那麽大.....”
“那不是火氣,而是酸堿失衡。喝羊奶也不光是爲了滿足口腹之欲,而是爲了補充人體内缺乏的鈣質和氨基酸!”朱重九低頭吞下一口涼好了的湯面,笑着解釋。
對于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這簡直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然而卻令衆媵妾們如聞天書。包括學識最豐富的祿雙兒,也勉強能聽懂酸堿兩個字,卻根本無法理解什麽是鈣質,什麽又是氨基?!
“算了,是我不好,故弄虛玄!”朱重九見狀,忍不住又苦笑着搖頭。“反正你們知道,人受傷之後,不能光吃素就行了。以後....”
想了想,他又對祿雙兒吩咐道:“我給你抄的那些小冊子,你以後也教她們一些。都是一家人,沒什麽好保密的!”
“真的?謝謝夫君!謝謝夫君!”衆媵妾早就知道當家大婦與丈夫兩個手裏,藏着朱氏一門的“家傳絕學”,隻是礙于身份,不敢窺探而已。如今聽丈夫主動開口要求祿雙兒教授,豈不會喜出望外?!
“别高興得太早,有你們頭疼的時候!”祿雙兒多少有些不情願,白了衆姐妹一眼,低聲警告。
然而此刻衆媵妾想的,卻不是能掌握多少秘密。而是接觸到了朱家的“絕學”之後,所代表的内在含義。所以一個個轉過頭來,飄然下拜,“多謝夫人提醒。我等一定潛心向學,不辜負夫君和夫人的指點!”
“嗯!”祿雙兒扁扁嘴,做無可奈何狀。
朱重九卻笑着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你先挑簡單的開始教,由淺入深。這些學問将來肯定要流傳出去的,隻是我現在還沒想到太好的流傳辦法。”
“夫君是想讓全天下的人,都和夫君一樣聰明麽?”祿雙兒不太理解朱重九的想法,眨巴着眼睛詢問。
“你夫君原本就不聰明,所以也沒想過讓别人變聰明!”朱重九笑了笑,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補充,“隻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不光有四書五經,周易八卦而已。這些東西,掌握的人越多,對世間的影響力就越大。将來向全天下推行淮揚新政,遇到的阻力也許就更小。”
這句話,他絕對是有感而發。
先前利用手中所掌握的優勢資源,還有報紙的巨大傳播力,他指揮着軍情内務兩處,在監察院的一衆新儒的蓄意配合下,将老儒們打得潰不成軍。然而,經曆了這場刺殺案之後,他才霍然發現,先前自己以爲的大獲全勝,事實上卻是兩敗俱傷。
誠然,那些讀死書的腐儒,都是些戰五渣。但是,他們所傳播的那些理念,卻影響了許多戰鬥力遠遠大于五十的人。而當這些戰鬥力大于五十的人,思想出現了混亂的時候,就給了陰謀家和野心家們留下了可乘之機。
徐達避嫌自囚,胡大海生死未蔔,自己最爲倚重的兩員虎将,被隐藏于黑暗中的對手輕松地就給廢掉了。而自己到現在爲止,或者說整個淮揚大總管府到現在爲止,卻依舊沒弄清楚刺殺案的主謀到底是誰?!
這個打擊實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朱重九每想起來,就忍不住要再度吐血。而要是他不果斷采取一些措施,亡羊補牢的話,即便這次能抓到真兇,下次還會有第二個陰謀家跳出來。畢竟儒家那套天地綱常,已經影響了上千年,不知不覺間就深深刻進了許多人的骨髓。任何試圖挑戰這一套理論的者,都會受到他們本能地排斥。
隻有讓掌握了新知識,贊同新理念的人,從數量上超過腐儒,新政才可能順利推行。否則,大總管府即便再努力,恐怕也是逆水行舟。
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朱重九對現實的認識越來越清醒。所以眼下他隻能拔苗助長,将自己從另一個時空所學到的知識,加快速度擴散出去。
不光從觀星台這個實證角度,還要從傳統物理學、數學和化學等理論角度,讓更多的人看清楚這世界的真實面貌。讓那些不肯跟上時代潮流的儒家,或者陰陽家們,徹底被邊緣化。讓他們每次開口都被更有學識的人大聲嘲笑,他們才再也沒機會無法複辟。
同時,當更多的人,盡早地從四書五經中走出來,睜開眼睛看清楚整個世界。新政才能找到更多的支持者。支持者們才會主動地去與已經腐朽的士大夫階層去戰鬥,而不是簡單的服從他這個主公的命令,亦步亦趨。
想到這兒,他握着雙兒的手又緊了緊,笑着補充:“我準備再開一所學院,就叫做華夏大學。所傳的不是什麽儒家經典,也不是教人止于至善。而是平等和科學。你不是想幫我做事麽,不妨就去大學裏做個女先生。這樣,即便你将來不做武曌,一樣可以讓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家夥,聞聽你的名字就兩股戰戰!”
“夫君!”祿雙兒愣了愣,紅着臉嗔怪。但想到自己也可以站在寬敞明亮的屋子裏,與全天下有學問的人平等論道,她心裏也是一片火熱。那樣的話,自己就不光是朱門祿氏了吧?也沒人再敢說自己想牡雞司晨。除了是丈夫的妻子外,自己依舊是自己,獨一無二的祿雙兒。
“你們幾個,也可以去大學裏頭幫忙。”朱重九看了一眼滿臉羨慕的其他女人,笑着補充。
“真的?”衆女子先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後紅着臉紛紛擺手,“夫君又說笑了,我們,我們姐妹哪有夫人那本事!”
“不是說笑,是真話!即便做不了教師,你們也可以幫雙兒去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總好過每天悶在家裏!”朱重九搖了搖頭,慢慢收起笑容。
他性子軟弱,經常在外界壓力下妥協。但同時,他的性子又無比的堅韌,每受到一次傷害,就會更堅定地向前邁出一大步,更堅定地走向自己希望的目标。
推出“平等宣言”是如此,将女人從家庭推向前台也是如此。既然外界沒人能理解,自己就先不求理解,先做起來看。總有一天,人們會慢慢發現,這些改變其實沒什麽不好。慢慢将新變化,也當作老傳統來繼承和發揚。
“夫君,夫君先吃飯吧!湯水都冷了!”年紀最大的芙蓉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事情,端着勺子的手一直輕輕打顫。
“如果你們不喜歡,也可以繼續留在家中!”朱重九伸出另外一隻手,扶了一下,然後笑着補充,“反正随你們自己選擇。我朱重九既然大逆不道了,我的女人,也不必理睬世間那些庸俗規矩!”
一句我的女人,令衆妻妾們徹底動搖。正所謂,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這輩子既然嫁給了一個大魔頭,除了也跟着做一堆魔婆魔女之外,還有更好的選擇麽?
“夫君怎麽說,妾身遵從便是!”
“妾身願意聽從夫君的安排!”
“妾身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
“妾身.....”
轉眼間,衆女子就收起羞澀,一個低聲表态。
“哈哈哈.....”朱重九則被逗得開懷大笑,揮揮手,極其嚣張的說道:“這就對了,如果朱某連自己身邊的人都改變不了,何談改變整個世界!來,讓人再取些碗來,大夥都坐下吃飯。從今天開始,夫君教你們做一回自己!”
“夫君和夫人用飯的時候....”衆媵妾聞聽,習慣性地謙讓。然而看到朱重九那興緻勃勃模樣,又趕緊将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有人起身去找來碗筷,夫妻十人你一勺,我一勺,将一盆熱氣騰騰的湯面分食幹淨。雖然彼此都隻混了個半飽,心中卻是無比的溫馨。
“你們随便,我先躺一會兒!”吃過了飯,朱重九很随意地跟衆女打了個招呼,閉上眼睛繼續養神。
重傷初愈,又剛剛嘔了一次血,他已經非常疲倦了。但遇刺前後所發生的事情,卻走馬燈一樣在眼皮下打轉。
胡大海的兒子胡三舍隻是聽了算命先生的幾句話,就铤而走險。他憑什麽就相信,他老爹胡大海,就比朱某更有資格帶領淮安軍一統天下?
那個第三軍團的三零二旅一團長郭秀,爲什麽要給胡三舍行方便?
他是被人抓到的把柄,不得不開方便之門?還是自己也參與其中?
他過後選擇自殺,到底是因爲畏罪、負疚,還是爲了保護他身背後的某個隐藏得更深的家夥?
那些老儒呢,真的跟胡三舍等人,一點都沒有聯系麽?那他們之間,配合得爲何如此默契?
一件件,一樁樁,背後總像隐隐有一條線,将這些事情穿起來。偏偏這條線,他又根本無法理清楚。
正急得額頭青筋漸起的時候,卻聽見祿雙兒在耳畔低低的請示,“夫君,夫君睡着了嗎?劉知事來了,他要求今晚就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