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吳公他老人家要來江甯?那咱可得好好給他磕個頭去!”與腐儒鄭玉和諸侯張士誠的反應不同,江甯城内外的市井小民們,卻個個滿懷欣喜。
他們不在乎什麽天命綱常,也不在乎什麽正朔反朔,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讓全家人吃上兩頓飽飯,睡一晚上安生覺。
毫無疑問,淮揚大總管府,盡最大可能地保證了他們這種簡單的要求。從去年揮師過江到現在,始終穩紮穩打,将元軍和各路“義兵”逼得節節敗退,整個戰場從沒出現過兩方拉鋸現象。而新來的淮揚官吏,則在軍隊的支持下,将蒙元貴胄和官吏名下的大片牧場,重新變爲農田分給了百姓。并且強逼着地方士紳豪族和普通百姓一樣交糧納賦,攤丁入畝。
除了出動軍隊和官府之外,淮揚商号和各家工坊,也在新光複的土地上,大肆擴張。比起江北,江南的河流更多,水網更密集。可以很方便地建設起大大小小的貨運碼頭,架起高高低低的水車,将羊毛、棉花、蠶絲、麻絲以超出人力百倍的速度紡成紗,然後再織成各種各樣的面料,裝上貨船,銷往長江和運河兩岸所有願意接受貨物的城市。有的仿阿拉伯式貨船,甚至能直接從揚子江入海,然後前往泉州、福州、廣州等地,給商家換回大把的金銀。
商人逐利,賺到了錢之後,就想賺得更多。而想多賺錢,就得請更多的人工,買更多的原料。于是乎,長期以來被蒙元官府刻意壓制着的民間活力,在過去一年内得到了極大的釋放。新開的店鋪鱗次節比,各行各業都迅速恢複了生機。
家裏有了隔夜糧,兜裏有了隔夜錢,百姓們當然不願意再去過那種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能讓他們永遠保住眼前安穩生活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淮揚大總管府永遠占據這裏,永遠不再離開。
所以,無論幾個月來儒林如何鬧騰,市井小民們,卻極少有人跟着他們瞎起哄,偶爾一兩個與常小二類似分不清是非者,也被家長一頓笤帚疙瘩打了回去,“二呆,二呆,沒事兒跟在傻子身後揚什麽土?人家跟吳公做對,圖得是不繳糧納稅! 你圖個屁? 有好處也輪不到你頭上!野菜饽饽還沒吃夠麽?還是你天生就是賤骨頭?!”
“你這老漢,怎麽說話呢?”書生們當然不肯讓追随者離開,拉着家長的衣袖理論。卻被後者一笤帚疙瘩打在手上,抽得龇牙咧嘴,“孬相公,要去你自己去,别拉着我家孩子。誰缺心眼兒啊,任由你拿在手裏當燒火棍使?!”
罵罷,押着自己兒孫回家,禁止再離開家門半步。直到聽聞淮揚大總管的車駕已經到了江甯城門口兒,才解除了禁令,換上了幹淨衣服,拉着全家老少到街頭上去拜謝恩公。
雖然明知道在幾萬乃至幾十萬張面孔裏頭,恩公朱重九不可能記住自己一家,但老百姓依舊願意遠遠地去拜上一拜。不爲别的,就爲了讓老天爺看見,民心到底在哪一邊。并不是誰嚷嚷的聲音高誰就占理兒,大多數人平時都不說話,可是個個心裏頭都有一杆稱。
所以當朱重九的車駕進入江甯城的時候,道路兩邊,早就是人山人海了。白發蒼蒼的宿老跪在香案後,嘴唇顫抖着,不停地禱告膜拜。年青力壯的小夥子們則高高地舉着瓜果籃子,不停地向騎在馬上的士兵發出邀請,“軍爺,您嘗嘗這個,我家裏種的,新鮮!”
“軍爺,嘗嘗我家的蘋果。順便給吳公他老人家也帶幾個。今天早晨剛摘下來的,還帶着露水氣呢!”
“軍爺您要是不放心,我自己先吃一個。嘗嘗吧,嘗嘗咱們江甯人的一片心意!”
“軍爺,吳公他老人家坐在哪輛車上啊。他能看見我們嗎?”
......
無論是詢問的,還是祈求的。騎在馬上的近衛旅兵卒,都一概不予回應。他們隻管控制住麾下坐騎,彼此拉開距離,橫成排,豎成線,爲隊伍中央的馬車提供保護。而站在道路兩邊的黑衣城管,則手拉起手,一邊盡力限制人群朝道路中央擠,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嚷,“讓一讓,老少爺們兒,都讓一讓。讓大總管的馬車先過去。别擠了,你們的心意,大總管已經看到了,再擠,就要被馬給踩到了!”
“不要擠,不要擠!大總管舟車勞頓,大夥别給他老人家添亂!”
“各位父老鄉親,你們的心意,大總管說他領了,拜領了!”
......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公侯萬代!”
“大總管早日一統天下!”
百姓們,則一邊努力控制着身體别往馬蹄子下沖,一邊以歡呼聲回應。霎那間,整個城市裏人聲鼎沸。
“呸,收買人心!”站在路邊二樓包間裏的老儒鄭玉等人聽了,臉色不覺又開始發黑。想要張口唱上幾句反調,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徹底被周圍的歡呼所吞沒,根本不可能傳進車隊裏。
“狂妄!”無法表達自己的抗議,又不屑跟草民們擠做一堆兒。老儒鄭玉氣得低聲唾罵,“秦始皇當年封禅泰山,也不過如此。轉眼就有義士出,擊其于搏浪沙中!”
“師山先生所言極是!漢初之時,高祖出巡,駕車之馬亦不敢用純色。這朱屠戶才得彈丸之地,民心未定,居然用了清一色的大食寶馬拉車,真是暴殄天物!”老儒王翰也湊到窗口處,咬牙切齒地數落。
“依老夫之見,其早晚必步陳勝、吳廣之後塵!”
“小富則安,豈能成就大業!”
屋子裏,僅剩的七名儒林“翹楚”,紛紛開口詛咒。巴不得樓下立刻就跳出一個拎着鐵錘的壯士,對着朱屠戶的馬車傾力一擊。
而他們各自麾下的仆人們,則擠在另外一扇臨街的窗口旁。滿臉羨慕地看着一隊隊騎兵保護着數輛馬車緩緩從街頭走過。
天氣有點兒熱,所以騎兵們身上穿得全是無臂的胸甲,護腿甲也僅僅到膝。其餘部分,則以透氣的銀絲甲編織覆蓋。這令他們顯得更加英俊偉岸,卻又不顯死闆。一個個好像天神下凡般,從頭到腳透着高貴和威嚴。
六百多名騎着高頭大馬的騎兵隊伍中間,是十輛幹淨整潔的四輪馬車。每輛車的車廂都塗成了暗藍色,被天空中的陽光一照,反射出海水般的光芒。拉車的弩馬,則全都是淺栗色,從第一輛到最後一輛,所有馬匹個頭都同樣高矮。釘了鐵掌的馬蹄,整齊劃一地踏在年久失修的青石路面上,不斷濺起閃亮的火星,起起落落,起起落落,閃得人心裏直癢癢。
“勞民傷财,勞民傷财!”老儒鄭玉的聲音,從另外一個窗口再度響起,裏頭帶着深深的羨慕與不甘。
“沐猴而冠,再怎麽收拾打扮,他也終究是個屠戶!”老儒王翰在旁邊憤憤不平的附和。
他們兩個都做過大元朝的官,知道那些驽馬的珍貴。按照大食商人說法,純栗色的驽馬,乃大食那邊專門爲王族而培育。非但賣相好,性情溫順,還足夠聰明。根本不需要車夫太耗費心思,就能将馬車以最平穩速度拉着走。
像這樣的純血挽馬,每一匹拉到市面上,都能換戰馬五匹以上。大元這邊,也就是大都和泉州一帶的官衙用得起,其他地方,即便是知府和各路的達魯花赤,也是想都不用去想。
“師山先生,我等何時下去?”與鄭玉和王翰兩人不同,伯顔守中沒心思指責朱屠戶的奢靡,而是走到二人身邊,以非常迫切的聲音催促。
“有幾分把握靠近車隊?”老儒鄭玉打了個哆嗦,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不清楚!”伯顔手中想了想,肅然搖頭。“下面人太多,隻能讓家奴們先去擠一下,然後咱們接着往裏沖。左近隻是爲了表明我等志向,隻要被那朱屠戶和周圍的百姓們看見了,就已經足夠!”
“就,就怕擠不進去,我等,我等力量太,終究還是太單薄了!”老儒王翰哆嗦着,臉色瞬間變得雪一般白。
以血相谏,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并且各自于心中,也曾經演練過了無數次。峨冠博帶,數千士子迎着朱屠戶的利刃,慨然赴死。而周圍的愚民們,則被大夥的熱血喚醒,一個個頂禮膜拜......
隻是,今天到場的人,與設想中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些。即便加上各自的奴仆,都不及預期的百分之一。這點數量,恐怕沒等靠近朱屠戶的馬車,就被那群黑衣人給殺得潰不成軍。就像雞蛋投入的**大海,根本掀不起任何浪花來!
“再,再等等。鄭某,鄭某并非臨難惜身,而是,而是時機,時機還不妥當!”老儒鄭玉心裏的想法與王翰差不多。聽後者說得有氣無力,便結結巴巴地補充。
“嗯?!”伯顔守中的臉色迅速變冷,皺了皺眉,咆哮般說道,“爾等還要等到什麽時候?等天下儒林,都跟着朱賊去複古麽?那我等的血,還有什麽意義?你們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帶着僮仆先走一步。明年此時,還請諸君到伯顔墳頭告知結果!”
說罷,沖着鄭玉等人撇了撇嘴,轉身就要往樓下走。其他幾個儒林翹楚見此,一個個羞得面紅耳赤,進退兩難。正猶豫着是不是拉伯顔守中一把的時候,忽然間,就聽到窗口的僮仆們大聲喊道:“看,快看,有人攔車喊冤!”
“麻煩了,這下麻煩大了。看那朱屠戶接還是不接!”
“娘們,還是個娘們!這小娘皮,膽子真夠大,差點就被馬車給撞死!”
“豈止膽子大,時機選得也好。就趁着黑衣人一轉身的功夫就沖進去了!”
“看那朱屠戶怎麽辦!”
“看那朱屠戶敢不敢接狀子!”
.....
衆人聞聽,立刻就就找到了理由。快走幾步,拉住伯顔手中,帶着後者一并撲向窗口,“先稍安勿躁,看那朱屠戶的馬車到底停不停下來!”
隻見原本在道路兩旁維持秩序的黑衣人,紛紛撲過去幾個,架起攔車喊冤的女子,拔腿就走。然而那女子也是豁出去一死,雙腿拖在地面上,奮力掙紮。仰起的嘴巴在半空中開開合合,分明是在大聲喊冤。
忽然間,幾個黑衣人停住了腳步,将女子緩緩放下。
緊跟着,最前面的那輛馬車的車門就被人從裏邊拉開,一個鐵塔般的黑臉絡腮胡子,一個黃臉壯漢和另外一個古銅色臉膛沒有留胡須,身軀和黑臉絡腮胡子一樣魁梧的年青人相繼跳下了馬車。
“是姓胡的叛賊、徐車夫和朱屠戶!”另外一扇窗口,儒生的奴仆們低聲竊竊私語,目光裏閃爍着複雜的崇拜。
老儒鄭玉、王翰還有儒林翹楚伯顔守中三個,則呆立于窗口,牙齒不停地上下撞擊。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近衛旅長徐洪三和淮揚大總管朱重九,三個大夥每每提起來就罵不絕口的家夥,如今就在他們腳下不遠處的街道上,伸手可及。
隻要他們縱身朝外一躍,絕對能将熱血濺在三人的臉上。可是不知道爲什麽,他們幾個卻誰都失去了動彈能力,隻是擠在窗口,聽着自己的牙關不斷打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片牙齒撞擊聲中,老儒鄭玉看見朱重九、徐洪三和胡大海三人朝喊冤的女子走去。周圍的百姓則像泥塑木雕般個個呆立在那裏,不敢稍微移動一下脖頸。胡大海問了幾句話,那個女子回了幾句,但周圍的喊聲太嘈雜,鄭玉努力聽,卻什麽都沒聽見。随即,他看到朱屠戶上前半步,試圖從地上攙扶起那個喊冤的女子,或者接過她的訴狀,緊跟着,他就看到有寒光一閃——
“啊——!”鄭玉、伯顔守中、王翰三人齊聲驚呼。眼睜睜地看着那道寒光,直奔朱屠戶的小腹。然後,就看見胡大海奮力推開了朱屠戶,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刀光。朱屠戶則飛起一腳,将刺客踢上了天空。
呼——!不知爲什麽,鄭玉覺得自己緊緊提在嗓子眼的心髒,迅速回落。絲毫不爲刺客失手而感到惋惜,相反,卻覺得肩頭如釋重負。
“小心頭上窗口!”緊跟着,他又聽年王翰在自己耳畔高聲大喊。随即,對面的窗口火光閃爍,“呯!呯!呯!”數聲火铳接連響起。胡大海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朱屠戶,但是他胸口很快就冒起紅煙。朱屠戶試圖抱住胡大海,徐洪三試圖擋在朱屠戶身前,周圍的士兵主動沖過去,排成人牆,而對面窗口的火铳聲,卻仿佛有魔鬼相助般,絡繹不絕。
朱屠戶胸口處也飄起了紅煙,與胡大海一道倒了下去。近衛旅的士兵們發了瘋般用身體将朱屠戶、胡大海和徐洪三等人死死擋在了身下。另外一波士兵跳下戰馬,沖着對面的窗口舉起了火槍,“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射擊聲響成了一片。
周圍的百姓慘叫着跑動,更多的士兵沖過來,将街頭圍城一個大疙瘩。朱屠戶不知道是死是活,胡大海也生死未蔔。老儒鄭玉、王翰等人貼着窗口,軟軟栽倒。這一刻,他們從彼此的臉上,沒看到任何喜悅。